山间的风裹着深秋特有的凉意,像无数细碎的冰碴子,往人骨头缝里钻。
温羽凡下意识地把青布对襟衣的领口又攥紧了些,粗粝的布料在指腹下磨出轻微的涩感。
阿朵的声音突然就漫了上来,软乎乎的,带着苗疆姑娘特有的尾音,像山涧里浸过的泉水:“猎头寨已布‘五毒阵’,客人取道犀牛谷可避过。”
可后视镜里,猎头寨的黑瓦屋顶早成了模糊的小点,像被晨雾揉碎的墨渍。
要是现在掉头,沿着来时的路绕去犀牛谷,光是盘旋的山路就得耗掉大半天。
温羽凡的眉峰拧成个小结,指节在摩托车油箱上轻轻磕了两下,金属的凉意顺着指尖爬上来。
他抬眼望向东方,天际线被层叠的山峦切出锯齿状的轮廓,晨雾还没散尽,像被人泼了桶稀释的灰墨,把山尖染得朦朦胧胧。
十一月的风卷过树梢,光秃秃的枝桠“哗啦”作响,路边的蕨类植物枯成了蜷曲的深褐色,一碰就簌簌掉渣。
这季节,连草都懒得长了。
脑子里忽然冒出来个画面:
老旧电视机屏幕上,赵忠祥老师的声音沉稳得像山岩:“当气温低于十五摄氏度,眼镜蛇会进入半休眠状态,蝎子则会钻入地下……”
那是他年轻时蹲在村口小卖部看的《动物世界》,一集不落。
那些镜头此刻在他眼前活了过来:冬眠的蛇盘在石缝里,毒蜈蚣蜷缩在腐木下,连最活跃的蟾蜍都懒得挪窝。
“五毒阵?”温羽凡嗤笑一声,舌尖抵了抵后槽牙,“说白了,就是靠毒虫逞凶,这深秋天气,再厉害的阵仗也得打个对折。”
他的手猛地按在车把上,指腹扣进油门的凹槽里。
心中的直觉在告诉他:赌一把。
阿朵给的护身银铃还挂在腰间,那是用苗山特有的雪花银打的,据说能驱百毒。
再加上背后那柄鲛鱼皮裹着的刀,真遇上事,未必就输。
“走了。”他低声对自己说,右腿猛地踩下启动杆。
“轰……”
摩托车的引擎发出一声闷吼,像头刚睡醒的野兽。
排气管喷出的热气瞬间被冷风卷走,车轮碾过碎石子路面,扬起一阵黄蒙蒙的尘土,混着枯草碎屑打在挡泥板上,噼啪作响。
温羽凡俯身伏在车把上,风迎面撞过来,带着松针的清苦味,狠狠砸在头盔上,镜片上立刻蒙了层细沙。
他把油门拧到底,车速瞬间提了起来,两侧的景物成了模糊的色块:
枯黄色的草坡,灰绿色的岩石,偶尔闪过几丛挂着红果的火棘,像被人撒了把碎玛瑙。
风的力道越来越大,仿佛有双无形的手抓住他的肩膀,想把他从车上扯下去,但他的胳膊绷得像拉满的弓弦,牢牢锁着车把,脊梁挺得笔直。
行到一处隘口,路面突然收窄,仅容一辆摩托车通过。
右侧是陡峭的山壁,布满了墨绿色的苔藓,左侧则是深不见底的沟壑,雾气从沟底涌上来,带着股潮湿的土腥味。
温羽凡的瞳孔骤然收缩,猛地捏住刹车。
“吱——”
轮胎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尖叫,青烟瞬间冒了起来。
摩托车在惯性里滑出半米才停稳,他的目光像鹰隼般扫过前方转角。
几丛枯黄的蕨类植物歪歪扭扭地立着,底下赫然卧着一具白骨,骨头缝里嵌满了青苔,泛着湿漉漉的绿光。
最显眼的是腕骨处,半条苗银手链挂在上面,链节已经氧化发黑,却还在风里轻轻晃,发出“叮叮”的哑响,像谁在低声哭。
温羽凡盯着那白骨看了几秒,喉结动了动。
这也许是个警告……
他没下车,只是眯起眼睛,望向更远处的山峦。
雾气正从谷底往上漫,像一锅刚烧开的粥,咕嘟咕嘟地冒着泡,把整片山林染成了青灰色,连阳光都穿不透,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。
但他的嘴角反而勾起一抹浅淡的笑。
这种感觉很熟悉——心脏在胸腔里擂鼓,血液像刚开的水一样沸腾,连指尖都在微微发麻。
这是生死边缘才有的亢奋,比任何烈酒都让人清醒。
“五毒阵?”他又念叨了一遍,这次声音里带了点狠劲,“我便闯上一闯。”
指尖猛地发力,油门被拧到底。
摩托车像支离弦的箭,“嗷”地一声窜了出去,引擎的轰鸣在山谷里撞出回声,震得两旁的枯枝簌簌往下掉。
车轮卷起半尺高的枯草,在地上甩出一道凌厉的弧线,把那具白骨和它的呜咽声远远抛在身后。
风在耳边呼啸,像有无数人在呐喊。
温羽凡的眼神亮得惊人,透过蒙尘的镜片,死死盯着前方被雾气笼罩的山路。
不管前面是毒虫,是陷阱,还是更可怕的东西,他都打算一条道走到黑。
……
很快,摩托车载着温羽凡冲入了浓雾之中。
虽然摩托车的引擎依然在山道间低吼,但排气管喷出的热气撞上迎面而来的雾障时,瞬间便凝成了细碎的白汽。
那雾浓得像化不开的墨,青灰色的气流在车灯前翻滚,把前方的路啃噬得只剩模糊的轮廓,连轮胎碾过碎石的“咯吱”声都像是被泡软了,透着股闷沉的压抑。
温羽凡攥着车把的手心沁出薄汗,防滑纹里积着的潮气让掌心发黏。
风从头盔缝隙钻进来,带着深秋特有的凉意,刮得耳廓发麻。
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后背剑袋里的动静。
那柄裹着鲛鱼皮的武士刀正在轻微震颤,不是路面颠簸带来的晃动,而是有节奏的、带着某种警示意味的嗡鸣,像条即将破鞘的活物,刀柄上的蛇鳞纹路仿佛都在随着震颤微微起伏。
“快了……”他低声自语,喉结动了动。
这震颤越来越明显,像是在隔着布料舔舐他的脊椎,每一寸震动都顺着神经往天灵盖窜,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。
突然,“哗啦……”一声脆响炸开在车轮前方。
不是碎石滚动的声音,是枯枝败叶被猛地掀起的锐响。
温羽凡瞳孔骤缩的瞬间,一张暗黄色的麻网从路面下弹了出来。
那网粗得像晒谷场的缆绳,边缘磨得发毛,网眼间还挂着干枯的蕨类植物,活像一条蜷伏了半世纪的巨蟒,猛地昂起头,张开的网口足有两人高,带着股陈腐的草木腥气,朝他迎面罩来。
“操!”他骂声卡在喉咙里,右手刚要拧动油门想冲出去,麻网已经像有了生命般猛地收紧。
网绳瞬间缠住车轮,巨大的拉力带着摩托车往前一掀。
温羽凡只觉得天旋地转,整个人被一股蛮力拽离车座,在空中划出道狼狈的弧线。
失重感攥着心脏往下坠,胃里的东西都在翻涌,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车把,却只捞到一把冰凉的空气。
“嗤啦——”粗糙的麻绳瞬间勒进掌心,那些被磨得发硬的纤维像铁丝一样嵌进皮肉,疼得他指节发白。
后背撞在网面上,力道大得让他胸腔发闷。
还没等他从混乱中稳住神,四周草丛里突然响起“嗖嗖”的锐响。
不是虫鸣,是弓弦震颤的声音,密集得像夏夜成团的蚊蚋,却带着破空的凌厉……
一支支竹箭正从四面八方射来,箭簇划破雾气的尖啸,听得人后颈发麻。
“不好!”温羽凡脑子里警铃炸响,身体比意识更快行动。
他猛地屈起膝盖,死死扣住交叉的网绳,指腹几乎要嵌进麻绳的缝隙里。
丹田处瞬间涌起一股热流,像被点燃的暗流,顺着经脉往四肢冲去。
而随着内力毫无保留地灌进双臂,整张麻网在他掌心突然绷直,没有丝毫缓冲,“嗡”地一声高速旋转起来。
速度快得惊人,网边缘的枯枝败叶被甩成一道黄蒙蒙的涡流,草屑和泥土像下雨似的往四周飞溅,连空气都被搅得发颤。
可终究慢了半拍。
就在网刚转起来的刹那,第一波箭矢已经到了。
“笃笃笃!”几支箭狠狠撞在旋转的网面上,被离心力带着偏了方向,擦着网绳钉进旁边的树干。
箭尾还在剧烈震颤,箭杆没入树干近寸,发出沉闷的闷响,尾端的羽毛抖得像受惊的蝶翅。
但更多的箭早了一步。
一支竹箭擦着他的右肩飞过,锋利的箭头像快刀似的划开青布衣衫,带起一道三寸长的血口。
温羽凡只觉肩头一凉,紧接着是火烧火燎的疼,鲜血瞬间涌出来,顺着胳膊肘往下淌,在网绳上洇出一串暗红的痕迹。
另一支箭更狠,“噗”地穿透网眼,径直扎向他的后背。
他下意识地往前缩身,箭头擦着肩胛骨的边缘扎进皮肉,力道大得让他闷哼一声,仿佛有根烧红的铁钎子钻进了骨头缝。
温热的血顺着脊椎沟往下流,很快就浸湿了后腰的衣料。
而那辆摩托车更惨。
五支竹箭精准地命中车身——两支扎进前轮,两支穿透后轮,最后一支射在油箱上。
“砰!”“砰!”两声爆响接连炸开,前轮的爆鸣声又脆又急,后轮的则带着股沉闷的钝响。
这一轮竹箭的攻击很快便结束。
而此刻,剧痛像被千万根烧红的针正同时扎进温羽凡的神经。
他右肩的伤口还在淌血,后背那支箭像根烧红的铁钎子,扎得他胸腔发闷。
他的牙关咬得发颤,肩胛骨像是被钝器反复碾过,血顺着胳膊肘往下淌,在麻网的粗绳上洇出一串暗红的痕迹,可他连皱眉的工夫都没有。
耳侧还残留着竹箭破空的尖啸,第二轮攻击随时可能落下。
“喝!”
一声暴喝陡然炸响,在雾气弥漫的山道间撞出回声。
温羽凡右臂的肌肉猛地贲张,青布衣衫被撑得绷紧,掌心像是瞬间腾起团烈火,汹涌的内力顺着经脉往掌缘聚去。
那力道沉得惊人,连空气都仿佛被攥紧,他的右掌边缘泛起层淡淡的白芒,恰似磨到极致的刀锋,带着破风的锐响,狠狠劈向眼前那张缠得死死的麻网。
“噼啪——咔嚓!”
脆响连成一片。
粗如缆绳的麻网纤维应声崩裂,那些被岁月磨硬的麻绳像被利斧劈中的枯木,硬生生撕开道三尺长的裂口。
断裂的绳头带着凌厉的势头甩起,擦着他的头盔飞过去,带起的风刮得耳廓生疼,活像几条被斩断的毒蛇,临死前还在疯狂挣扎。
借着麻网被劈开时旋转的离心力,温羽凡的身体像离弦的箭般猛地蹿出。
他在空中蜷起身子,避开尚未完全分开的网绳,落地的瞬间膝盖重重磕在碎石地上,震得他眼前发黑。
可他连稳住身形的动作都省了,右手快如闪电,“啪”地一声重重拍在自己心口。
“嗡……”
内劲像是投入深潭的巨石,从心口往外荡开层层涟漪。
那股力道顺着脊椎骨往上冲,撞在后背的箭杆上时,竟带着股不容抗拒的蛮横。
只听“铮”的一声锐响,那支嵌进皮肉的竹箭猛地弹了出来,箭尾还挂着点点血珠,像道红色的闪电,“笃”地钉进五步外的树干里,箭杆没入近寸,尾端的羽毛还在剧烈震颤。
温羽凡下意识地吸了口气,准备承受箭镞离体的剧痛……
可预想中的痛感迟迟没来。
反倒是一股诡异的麻木感,从后背的伤口处炸开。
那感觉凉丝丝的,像有条冰蛇顺着脊椎往上爬,所过之处的皮肉都失去了知觉,连带着半边肩膀都开始发僵。
他猛地转头,视线越过肩头,能看到伤口处的血不再是鲜红的,而是泛着层淡淡的青黑,正顺着肌理往心口蔓延。
“不好!”
温羽凡的瞳孔骤然收缩,脸色“唰”地白了。
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丝惊惶:“箭上有毒!”
但温羽凡的惊惶并未持续太久。
就像被狂风骤雨骤然抽打的湖面,起初的剧烈动荡过后,他眼底的波澜迅速归于平静。
舌尖下意识地舔过唇角,那点温热的粘稠感混着淡淡的铁锈味在齿间弥漫。
他忽然低笑出声,气流裹挟着未散尽的血沫从齿缝间溢出,在弥漫的晨雾中碎成几缕轻烟,既有对自己落入圈套的自嘲,更藏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然:“哼!好个五毒阵。”
头盔的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,唯有那双眼睛在镜片后亮得惊人,像暗夜里蓄势待发的狼瞳,警惕地扫视着四周。
山道两侧的灌木丛毫无征兆地晃动起来,“沙沙”声从四面八方传来,不是风拂草木的轻柔,而是带着某种刻意的压抑,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透过枝叶的缝隙,死死锁着他这个闯入者。
他的目光如精准的雷达,很快就捕捉到了几簇异样的反光——是苗银打造的头饰,在墨绿色的枝叶间若隐若现,那冰冷的金属光泽像毒蛇吐信时闪过的寒芒,一闪即逝。
瞬间,温羽凡心里就透亮了。
对方显然把他的脾性摸得透透的:算准了他骨子里的自负,算准了他习惯以蛮力破局的路数。
这陷阱层层嵌套得精巧:
先是麻网骤然弹出,粗暴地剥夺他的行动能力;
紧接着淬毒的箭矢破空而来,把他逼入进退两难的绝境;
最后伏兵悄然合围,像一张无形的网,正慢慢收紧。
他们甚至懒得多费一箭一矢,就那么静默地蛰伏在暗处,像一群耐心的猎手,等着他体内的毒性发作,等着他自己倒下。
然而,温羽凡脸上没有丝毫慌乱,反而有种暴风雨前的异常冷静。
他太清楚了,在这生死悬于一线的时刻,慌乱是最没用的东西,只会像催化剂般加速死亡的进程。
他的指尖在怀中摸索的动作快而稳,很快就触到了那个油纸包。
拆开纸包的瞬间,一股熟悉的草木清香混着微辛的气息漫出来。
是阿朵赠予的药粉,临行前那姑娘特意叮嘱过,这是苗疆特有的解蛊药,专门用来对付五毒阵中的毒虫之毒。
他小心翼翼地倒出一小撮的粉末,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。
当药粉簌簌落在右肩的伤口上时,一阵钻心的剧痛猛地炸开,像是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同时扎进皮肉,疼得他指节骤然收紧,连呼吸都顿了半秒。
但温羽凡眼底反而掠过一丝微光。
疼,就意味着这药有效。
但此时,后背的伤口早没了尖锐的痛感,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的麻木,像被冻住的铁块贴在脊椎上。
这当然绝不是好转的迹象,那青黑色的毒已经顺着血管爬得更深了,连神经都被麻痹得失去了知觉。
温羽凡腾出左手抓了把药粉,粗糙的粉末混着汗湿的掌心发黏。
右肩被箭划伤的地方还在淌血,每抬一下都扯得肩膀钻心的疼,他歪着身子往后够,指尖刚要碰到后背的伤口,药粉就顺着颤抖的指缝簌-->>簌往下掉,落在地上的枯叶里,像撒了把碎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