温羽凡觉得喉咙发紧,像是有什么东西堵着,张了张嘴,却没说出一个字。
他知道,这十贴膏药里,藏着的不只是草药的力道,还有一个素不相识的老人最实在的善意——那是比任何语都重的恩情。
直到日头爬上东山,金色的光像融化的蜂蜜,顺着屋檐淌下来,把赵大爷的影子在泥地上拉得老长。
他将油纸包好的膏药往霞姐怀里塞,油纸边缘被草药的潮气浸得发皱,贴在掌心温温的,像揣着块刚从灶膛里扒出来的热石头。
“记得啊,药得每天换,揭的时候轻点,别扯着皮肉。”他又往金满仓裤兜塞了俩烤洋芋,洋芋的热气透过粗布渗出来,在大腿上焐出两团暖,“饿了就啃,顶饿。”
金满仓被温羽凡扶着,伤腿在地上虚虚点着,忙不迭点头,疼得发颤的声音里裹着劲:“大爷放心,我指定天天换,比吃饭还准时!”
霞姐把膏药往帆布包里塞时,指尖蹭到油纸下凹凸的药块,忙接话:“我们记着呢,您这药金贵,断断不敢偷懒。”
三人挪到院门口,竹篱笆上的牵牛花刚绽开半朵紫,露水顺着花瓣往下滴。
赵大爷突然“哎”了一声,转身往鸡窝走。
鸡窝里的芦花鸡被惊得扑棱翅膀,“咯咯”叫着往角落缩,他伸手在稻草堆里扒拉,摸出五个圆滚滚的鸡蛋,蛋壳上还沾着点湿泥和细草。
“拿着。”他把鸡蛋往霞姐手里塞,鸡蛋的温度顺着指缝漫上来,带着母鸡刚卧过的温热,像攥着几颗跳动的小太阳。
霞姐连忙往回推:“大爷,这可不行,膏药和洋芋就够麻烦您了……”
“让你拿就拿着!”赵大爷的手粗得像老树皮,却稳得很,硬是把鸡蛋按进她手里,指腹蹭过她的手背,带着锄地磨出的硬茧,“路上补充些气力,总比啃干饼干强。”他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花,语气却不容分说,“再推,就是嫌大爷的鸡蛋糙。”
霞姐的指尖被鸡蛋烫得发颤,只好把鸡蛋小心地放进帆布包最深的夹层,和膏药、洋芋挤在一起,像是把满当当的暖意都收进了怀里。
出了大门,石板路被晨露浸得发亮。
三人转过身,对着院门口的赵大爷深深鞠了一躬。温羽凡的声音有点哑:“大爷,谢谢您,我们……后会有期。”
赵大爷挥了挥手,蓝布袖口扫过门槛上的尘埃,声音被风刮得散了些:“路上小心。”
黑狗黑子蹲在他脚边,尾巴没了刚才的欢腾,慢悠悠地扫着地面,卷起细小的尘埃。
它望着三人的眼神湿漉漉的,像是蒙着层露水,喉咙里偶尔滚出半声低低的呜咽,倒像是在说“一路顺风”。
三人一步三回头地走。
赵大爷就那么站在院门口,手里还捏着刚才摸鸡蛋时蹭到的草屑,身影被晨雾缠得越来越淡。
黑子的尾巴渐渐不摇了,只是定定地瞅着他们的背影,像尊小小的石雕像。
翻过山梁时,风突然大了些,吹得路边的狗尾草弯下腰。
温羽凡回头望,远处的晒谷场上,赵大爷还站在那儿,晨雾像层薄纱,把他佝偻的轮廓揉得虚虚实实。
他的旱烟杆斜斜别在腰间,竹节在晨光里泛着油亮的光,整个人像棵扎在地里的老椿树,倔强地守着这片他住了一辈子的土地。
金满仓往温羽凡耳边凑了凑,声音压得像蚊子哼,生怕被风捎回山下:“我把一百块钱压在他酒瓶子底下了。”他的睫毛上还沾着点稻壳,眼神里藏着点做坏事的忐忑。
“他会骂人的。”霞姐走在右侧,帆布包里的鸡蛋硌着腰,她抬手按了按包,声音里带着点笑,又有点酸,“等他发现钱,保准拄着拐棍追过来。”
温羽凡肩头沉得发紧,却腾出一只手往后拍了拍金满仓的屁股,力道不轻不重:“干得好!那咱们得走快点,真被他追上,这钱指定得塞回来,咱们三个加起来也拗不过他。”
他刻意说得轻快,可话音落了,喉结还是忍不住滚了滚,像有口热汤堵在嗓子眼。
山风掠过树梢,“沙沙”地响,吹得金满仓后颈的绷带微微鼓起,像只展翅的小蝴蝶。
远处忽然传来几声狗吠,“汪汪”的,隔着山梁飘过来,恍惚间像是黑子追着晨雾在叫,声音里带着点舍不得的挽留。
……
土路被往来的脚步碾得松软,车辙里的细沙混着枯草,被风一卷就成了黄蒙蒙的雾。
那灰沙钻得刁钻,顺着温羽凡的鼻腔往里扑,呛得他喉头发紧,忍不住偏头咳了两声。
咳完才发现,鼻尖早已沾了层土黄,抬手一抹,掌心里便落了些簌簌的粉末,带着日晒后的温热。
他望着前方盘在山腰间的山道,像条被晒蔫的青蛇,在浓绿的松柏与浅黄的茅草间若隐若现。
脚下的布鞋磨得发亮,鞋底薄得能感觉到石子的棱角。
“该有五里地了。”他低声对自己说,声音里带着气音,每吐出一个字,都像是从干渴的喉咙里拽出根细棉线。
山道突然拐过一道急弯,像是被谁猛地扯了一下。
下一秒,一抹红就撞进了眼里。
是班车停靠点的顶篷。
那红漆早已被风雨剥得斑驳,露出底下的木骨,却依旧红得扎眼。
在漫山遍野的绿里,像团烧得正旺的火苗,又像黑夜里突然亮起的一星灯。
温羽凡的脚步顿了顿,连呼吸都漏了半拍。
金满仓趴在他背上,伤腿的夹板硌得他后腰发疼,此刻却忽然直了直脖子:“那是……能坐的车?”声音里的雀跃,像石子投进静水里,荡得三人心里都发颤。
往前走了几步,一面斑驳的广告墙从树后露了出来。
墙皮卷着边,像被啃过的饼,露出里面的黄土。
“要想富,先修路”几个字褪成了浅粉,笔画边缘被雨水泡得发虚,却仍能看出当年刷写时的用力。
墙根处长着半人高的狗尾草,穗子垂着,扫过墙面上的划痕,像是在轻轻抚摸这些被时光磨旧的字迹。
霞姐伸手碰了碰墙皮,指尖落下些碎末:“这字,怕是比咱们岁数都大。”
走到停靠点时,那辆开往县城的班车正歪在路边喘气。
说是车,倒不如说像个饱经风霜的铁盒子。
车身的绿漆大片大片地剥落,露出底下锈得发红的铁皮,阳光照上去,竟反射出些细碎的亮,像撒了把碎玻璃。
副驾驶的车窗缺了角,用块透明塑料布糊着,布上裂了道斜纹,被风一吹就“哗啦啦”响,活像只扑扇翅膀的灰蝶。
后窗更惨,玻璃干脆没了,只钉着块硬纸板,上面用红漆写着“县城”,字迹被雨水泡得发晕,看着倒像团模糊的血痕。
还没靠近,一股混杂着劣质烟草、汗味与柴油的气息就漫了过来。
那味道冲得很,却奇异地带着股烟火气——是人间的味道。
温羽凡掀开布帘往里瞅,二十几个座位挤得满满当当,扛着锄头的老农、抱着竹篮的妇人、背着书包打瞌睡的少年,胳膊肘碰着胳膊肘,膝盖顶着前排的椅背,却没人抱怨。
引擎“吭哧吭哧”地响,像头拉磨的老黄牛,每喘口气都带着颤,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,可谁都知道,这破车是山里人通往县城的唯一指望。
“去县城不?”车门“吱呀”一声被推开,探出个中年妇女的脑袋。
她脸上淌着汗,鬓角的碎发粘在颊边,肥厚的下巴挤在门框上,挤出几道肉褶。
“就等仨了,上来就走!”声音带着川味的急促,尾音往上挑,像在拽着人的胳膊往车上拉。
温羽凡心里刚涌起股热流,后颈突然一凉……
他猛地回头,只见山道拐弯处,一个佝偻的身影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追来。
是赵大爷。
老人拄着根竹棍,棍头磨得发亮,每戳一下地面,都发出“笃”的闷响。
肩头的蓝布包颠得厉害,边角的布被磨出了毛絮,里面的东西撞得“咚咚”响。
裤脚还沾着晨露打湿的草屑,小腿上几道被荆棘划破的红痕渗着血珠,混着泥土,像幅被揉皱的画。
他想抬手喊,刚张开嘴,一阵剧烈的咳喘就攥住了他,腰弯得像张弓,竹棍“哐当”一声磕在路边的水沟沿上,溅起些浑浊的泥水。
“快快快!先上车!”温羽凡的声音发紧,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。
他半蹲下身,让霞姐扶着金满仓往车上挪。
金满仓咬着牙,用那根临时削的树枝拐棍撑着地。
棍头撞在班车的铁皮台阶上,发出“咣当”一声脆响,震得他虎口发麻。
伤腿刚迈上第一级台阶,一阵钻心的疼就顺着骨头缝往上窜,他“嘶”地吸了口冷气,额角的冷汗瞬间冒了出来。
霞姐赶紧伸手托住他的腰,指尖攥得发白:“慢点儿,我托着你。”
三人刚进入车厢,还没来得及落座,司机就不耐烦地拍了拍方向盘。
“砰”的一声,方向盘上的漆皮又掉了一块。
“坐稳了!”他扯着嗓子喊,脸上的胡茬抖了抖,眼里满是急不可耐。
车门“哐当”一声合上,像块巨石落进了井里。
赵大爷那句“龟儿子些……”被关在了门外,声音闷得像隔着层棉花,却依旧钻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。
没等三人在最后一排坐定,班车猛地往前一蹿,排气管“噗”地喷出股黑烟,像条灰蛇似的缠上了车后窗。
温羽凡扒着车窗往外看,赵大爷还站在原地,竹棍拄在地上,蓝布包放在脚边,佝偻的身影在扬起的灰尘里越来越小。
他忽然探出半个身子,对着那团灰影挥手:“赵大爷!您回去吧!保重啊!”风声灌进他的喉咙,把声音撕得发飘。
金满仓挣扎着挪到后窗,趴在锈迹斑斑的窗框上。
玻璃上的裂痕把赵大爷的身影切成了好几块,却能看清他还在挥手——那只布满老茧的手,举得高高的,在风里微微摇晃。
直到车转过山弯,那身影缩成个模糊的小灰点,像粒被风吹落的尘埃,他才慢慢放下手,眼眶红得发亮,连带着鼻尖都泛了酸。
霞姐攥着车窗的把手,指节白得像块石头。
车晃得厉害,铁皮座椅硌得她尾椎骨发疼,可她没动,只是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树影。
“大爷他……”话刚出口,就被喉咙里的哽咽堵住,她吸了吸鼻子,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。
那声没说完的话里,藏着太多东西——感激,愧疚,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舍。
车继续往前开,引擎的“吭哧”声混着车厢里的咳嗽与低语,成了此刻最实在的背景音。
就在这时,班车猛地碾过一块凸起的碎石,整个车厢像被按在地上狠狠摇晃的筛子。
“都坐好了!别把身子探出去!出了事我们可担不起!”中年妇女的嗓门裹着柴油味撞过来,她攥着的钞票夹子油光锃亮,边角卷成了波浪,夹着的毛票边角泛着黑黄,像是浸过无数次汗水。
她在过道里踉跄着,胶鞋跟磕在铁皮地板上“咚咚”响,每走一步都要伸手扶一把前排座椅的靠背,指甲缝里嵌着黑泥,在磨得发亮的椅套上留下淡淡的印子。
“买票了买票了!一人十块!”她终于挪到最后排,下巴上的肉随着呼吸一颤一颤,目光扫过温羽凡三人沾着草屑的裤脚,眉头皱成个疙瘩。
“诶,不好意思。”听见这话,温羽凡正扒着后窗望赵大爷的身影,忙将半个探出窗外的身子缩回来,肩膀“咚”地撞在后排铁皮架上,他龇了下牙,下意识护住背上的长条包裹,脸上堆起些歉意的笑。
中年妇女不耐烦地摆了摆手,肥厚的下巴上挂着汗珠,顺着脖颈滑进洗得发白的衬衫里:“买票,买票!一人十块!”
“我来买票,是三个人。”霞姐连忙应声,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。
她刚把帆布包往腿上挪了挪,包底的鸡蛋硌得膝盖发疼,便弯腰去摸裤兜。
指尖探进裤兜的瞬间,她心里“咯噔”一下。
粗布裤兜磨得薄如蝉翼,能摸到钞票被体温焐出的潮气,还有硬币边缘硌手的棱。
她把钱都掏了出来,摊在手心:两张十块的边角卷着毛边,像是被反复揉过又抚平;两张五块的沾着点褐色污渍,说不清是泥还是油;最底下是两个一元硬币,边缘磨得发亮。
她低着头,睫毛垂下来遮住眼底的情绪,指尖笨拙地数着:“十、二十、二十五、三十……还有两个硬币,一共三十二。”声音轻得像怕惊到谁。
她把四张纸币都递过去,指尖不小心蹭到中年妇女沾着油渍的手,像触到块冰凉的蜡:“给你,三十。”
中年妇女一把抓过钱,看都没看就塞进钞票夹,塑料夹子“咔哒”一声咬住纸币,边缘被夹得更皱了。
她转身时嘟囔了句“山里来的就是省”,胶鞋跟又在地板上磕出一串“咚咚”声,没给小票,也没再回头,渐渐消失在车厢前端的嘈杂里。
霞姐将两个硬币捏在手心,指腹反复摩挲着那个缺角的硬币,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,却暖不起来。
她抬眼看向温羽凡和金满仓,声音里裹着点无奈:“只剩俩钢镚了。”
阳光恰好从车顶的破洞漏下来,斜斜打在她手背上,汗毛根根分明,像覆着层碎金。
可那金色落在她磨破的袖口上,落在指节处干裂的口子上,倒像是在数着他们这一路的狼狈——被鬼针草勾破的裤脚,沾着血渍的纱布,还有赵大爷塞给他们却没舍得吃的鸡蛋。
班车像头喘着粗气的老黄牛,在崎岖的山道上左摇右摆。
铁皮车厢“嘎吱嘎吱”地响,像是随时会散架,座椅靠背磨得发亮,硌得人骨头生疼。
前排的老农把草帽往脸上一扣,打起了呼噜;
抱着竹篮的妇人正低头哄着怀里的孩子,奶声奶气的哭闹混着引擎的轰鸣,在车厢里漫开。
远处县城的楼群在地平线上起伏,矮的高的挤在一起,真像堆没摆齐的火柴盒。
阳光照在玻璃幕墙上,亮得晃眼,可隔着层扬起的尘土看过去,又模糊得像场梦——那里面藏着他们要找的前路,却也藏着说不清的凶险。
窗外的山影越来越远,青黛色的轮廓被雾裹着,像幅没干透的画。
可三个人都没说话,心里却同时浮现出那个身影:赵大爷拄着竹棍站在尘土里,蓝布包放在脚边,旱烟杆斜别在腰间,风吹动他花白的头发,像株倔强的老椿树。
那身影会像颗钉子,牢牢钉在这段颠簸的记忆里,带着稻花香,带着草药味,带着山野里最实在的暖,在往后无数个难眠的夜里,悄悄熨帖他们被风霜磨皱的心。
.b