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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6章 班车

小山村的夜来得格外早。

先是西天最后一抹橘红被墨色啃噬干净,接着暮色便像被顽童泼翻的浓墨,顺着山脊的褶皱漫下来,眨眼间就将竹篱、稻垛、青瓦屋顶全浸成了黛青色。

空气里浮着晚稻收割后的淡香,混着灶间飘出的柴火味,在渐凉的风里慢慢沉淀。

村民们的柴扉大多上了锁,木门与门轴摩擦的“吱呀”声此起彼伏,像一串被拉得很长的音符。

唯有墙角草窠里的虫鸣还在继续,蟋蟀的“瞿瞿”声混着不知名小虫的浅吟,顺着风势轻轻摇曳,倒比白日里更显清亮,仿佛在为这寂静的夜伴奏。

温羽凡抱来的木凳就搁在小楼前的空地上,凳面被岁月磨得发亮,边缘缺了块角,露出里面浅黄的木茬。

他坐下时动作很轻,帆布裤腿蹭过凳脚的杂草,带起几片干枯的草叶。

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凳面,那里还留着白日阳光的温度,顺着指腹一点点漫上来,像攥住了一捧不易察觉的暖。

远处的山峦早没了清晰的轮廓,青黛色的山影被暮色晕染得虚虚实实,倒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,墨色浓淡间藏着说不尽的静谧。

山脚下的溪流还在淌,水流冲刷鹅卵石的“叮咚”声顺着风飘过来,时而清脆如银铃,时而低回似私语,宛如谁在暗处拨动着夜的琴弦。

温羽凡的目光穿透渐浓的夜色,牢牢锁着村口那条蜿蜒的山道。

路面上的碎石在昏暗中泛着微光,像撒了一把碎星,却又透着未知的幽深——谁也说不准下一秒会不会有黑影顺着山道爬上来。

他的指节在凳面上轻轻敲击着,节奏与溪流声若即若离,心里却翻涌着过往的碎片:

城北棉纺厂的灯光、岑玉茹裙边的血痕、火车顶呼啸的寒风……

那些逃亡的日夜像场醒不来的噩梦,唯有此刻虫鸣与溪流交织的宁静,才让他紧绷的肩背稍稍松弛。

可这安宁太脆了,像薄冰覆在深潭上。

他瞥了眼小楼的窗,金满仓应该已经睡熟了,伤腿上的草药味顺着窗缝飘出来,混着艾草的清香。

这味道让他想起赵大爷佝偻的背影,心里猛地一沉……

他们不能再拖累这老实人。

岑天鸿的刀气能劈开火车顶,自然也能踏平这小山村,留在这里,会害了这些淳朴的村民。

夜渐深,月亮终于挣开云层。

清辉泼在地上,给泥土地镀上层银霜,连墙角的狗尾草都拖着长长的影子,在风里轻轻摇晃。

温羽凡的身影被月光拉得瘦长,映在斑驳的墙面上,像幅孤寂的剪影。

他轻轻叹了口气,白气从唇间溢出,很快被夜风卷走。

心里默默祈祷着,祈祷金满仓的腿能快点好,祈祷前路能少些荆棘,祈祷这场颠沛流离能早点画上句号。

霞姐推开小楼木门时,木轴发出“吱呀”一声轻响,在这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夜里,显得格外清晰。

她裹紧了身上洗得发白的外套,夜风顺着领口往里钻,掀起肩头的衣角,带着山间特有的凉意,像谁的指尖轻轻划过皮肤。

“你打算守夜吗?”她站在三步外的地方,目光也投向那条漆黑的山道,声音压得很低。

温羽凡点头时,目光没离开山道。

“岑家的追兵要是追过来,早就该出现了。”他顿了顿,指尖无意识地摸着腿上那长条状的包裹,“他们要么是跟丢了我们,要么就是被黄队长或其他事耽误了。但小心驶得万年船,要是他们冷不丁给我们来一下,别说老金的腿,咱们三个谁也跑不掉。”

霞姐没再说话,就那么默默站在他身边。

远处山风掠过竹林,“沙沙”声连绵不断,像谁在低声啜泣,又像一首调子凄凉的夜曲。

她拢了拢耳边的碎发,指腹触到发丝间的凉意,才发现不知何时起了露水。

过了好一会儿,她才开口,语气里带着几分涩然:“满仓的腿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……我们要一直在这里待下去吗?”话音落了,自己先轻轻叹了口气。

赵大爷的好她记在心里,可这安稳太像偷来的,总让人坐立难安。

温羽凡摇头,喉结在夜色中滚动了一下,像咽下了什么硬物:“当然不行,最好明天就走。”他抬眼看向霞姐,眼神里带着狠劲,“昨天你也看到了,岑天鸿疯了,连火车上几百号人的死活都不管。我们在这里待着,就是把赵大爷往火坑里推。”

霞姐轻轻点头,月光落在她发间,将几丝藏在黑发里的华发照得发亮,像落了点碎雪,刺得人眼睛发酸。

她张了张嘴,想说些什么,却被温羽凡先一步打断。

“霞姐你也去休息吧,昨天就一宿没睡。”他转头看她,目光扫过她眼下的青黑,那里的皮肤松弛得像揉过的纸,满是掩不住的疲惫。

“好。”霞姐答应着,转身时却顿了顿,回头看他,眼神很亮,“昨天你也一宿没睡,下半夜我来替你。”

温羽凡笑了笑,嘴角的弧度在月光下忽明忽暗:“不用,你只管睡到大天亮。”他挥了挥手,“我熬得住。”

霞姐知道他的性子,没再争。

温羽凡望着霞姐走进小楼的背影,看着木门“咔嗒”一声合拢,将那点微弱的灯光锁在里面,才重新将视线投向远山。

月光洒在他脸上,把眉骨的轮廓刻得愈发清晰,眼神里的疲惫被坚毅盖了过去。

夜还很长,但他得撑着,为了背上的兄弟,为了身边的伙伴,也为了那些还没说出口的明天。

墨蓝色的夜空像块被泼了浓墨的绒布,稀疏的星子嵌在上面,发着微弱的光,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被夜色吞没。

一道流星突然从云层里钻出来,拖着银亮的光痕划过天际,快得像谁不小心打翻了装着碎钻的盒子。

那点光在黑暗里亮得扎眼,却转瞬就被更深的夜色吞了进去,连点余温都没留下。

回到小楼房间后,霞姐并没有去睡觉。

她反手扣上门闩,“咔嗒”一声轻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。

她走到床沿,褪去沾着草屑的外套,盘腿坐下时,粗布裤子蹭过床板,发出细碎的“沙沙”声。

掌心轻轻贴在小腹,指尖能摸到布料下温热的皮肤,像捧着团刚燃起来的火苗。

房间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,“咚、咚”的,和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搅在一起。

乾坤功的口诀在舌尖打着转,每个字都带着点涩,像嚼着晒干的草药。

她深吸一口气,气从鼻腔钻进肺腑,再顺着喉咙慢慢吐出,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拉扯一根无形的线。

第一周天结束时,指尖先是泛起一阵麻,像被细小的电流窜过,接着那麻意里钻出点热,像揣了个暖手炉,顺着胳膊往肩膀爬,爬过脖颈时,连耳尖都跟着发烫。

她知道,危险从来没走远。

就像后山草丛里藏着的毒蛇,哪怕此刻没动静,毒牙也始终亮着,说不定哪秒就会猛地窜出来,咬断他们好不容易抓住的生路。

而她能做的,只有攥紧拳头,让这股热意在身体里烧得更旺:

强到能在温羽凡力竭时,替他挡下迎面而来的拳头;

强到能把金满仓护在身后,不让他受伤的腿再沾半点血;

强到能护住赵大爷家那只摇尾巴的黑狗,护住晒谷场上那片金灿灿的稻子,护住这些在浊世里难得的干净与温暖。

窗外突然“扑棱”一声,像是有什么重物砸在树枝上,紧接着是翅膀扇动的急促声响,惊得树叶“沙沙”乱晃。

霞姐猛地睁开眼,睫毛上还沾着点未干的水汽,眼底的睡意瞬间被锐光取代,像蓄势待发的狼崽。

她侧耳听了听,除了渐远的振翅声,再没别的动静——大约是哪只野猫盯上了树上的夜鸟,搅了这片刻的安宁。

她挪到窗边,撩开半旧的窗帘一角。

月光把温羽凡的影子钉在地上,他还坐在那张木凳上,背脊挺得笔直,手里的长条包裹被抱得很紧,像抱着唯一的指望。

夜风掀起他的衣角,露出里面磨破的衬衫边,可他一动不动,连头都没抬过,仿佛要坐到天荒地老。

霞姐望着那道影子,突然觉得鼻子发酸。

这一路逃下来,他们就像暴雨里的三只蚂蚁,抱在一起才没被冲散。

温羽凡扛着最沉的担子,金满仓忍着疼没掉过泪,她也不能掉队。

有些黑暗太浓,单靠一个人撑不住,得三双手握在一起,才能在这不见底的夜里,摸出条往亮处去的路。

她重新走回床边坐下,掌心再贴向丹田时,那股热意比刚才更烈了些。

口诀在舌尖滚动,这一次,每个字都带着股豁出去的劲。

一夜无事。

天刚蒙蒙亮时,东方的天际才洇开一抹极淡的鱼肚白,像宣纸被指尖蘸了清水轻轻晕过。

晨雾还没舍得从青瓦上退去,一团团、一缕缕地缠在屋檐的翘角上,又顺着土墙往下淌,在窗棂上凝成细碎的水珠,风一吹,便“啪嗒”一声坠在石阶上,溅起极小的水花。

整个村子还浸在没睡醒的静谧里。

远处的稻田里,偶尔传来几声早起青蛙的“呱呱”声,又很快被更浓的寂静吞没;

村头老槐树上,几只麻雀扑棱着翅膀换了个枝桠,抖落的露水打在叶片上,发出“沙沙”的轻响,倒像是给这黎明添了层衬底的白噪音。

温羽凡三人已经把行囊束得紧紧的。

霞姐的帆布包鼓鼓囊囊,边角被昨晚连夜缝补过,针脚歪歪扭扭却格外扎实;

温羽凡背上的长条包裹用新换的麻绳捆了三道,武士刀的轮廓在粗布里若隐若现;

金满仓的伤腿上,旧纱布已经被小心拆下,露出底下泛着药草青的皮肤。

他们自然不能悄无声息地走。

这两日受了老人太多恩惠,哪怕前路再急,也得好好道个别。

三人慢慢挪到堂屋时,赵大爷果然已经起了。

他正蹲在门槛边,用粗布擦着那把用了大半辈子的锄头,锄刃上的铁锈被磨得发亮,映出他佝偻的身影。

听见脚步声,老人抬起头,眼睛眯了眯,很快就看清了他们身上的行囊。

“这是……要走?”他把锄头往墙角一靠,木柄撞在土坯墙上,发出“咚”的一声闷响。

金满仓被温羽凡扶着,慢慢靠在堂屋的竹椅上:“是啊,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。”

竹椅的藤条有些松了,金满仓一坐上去,便发出“吱呀”的呻吟。

伤腿上缠着的新药布还带着潮气,艾草与樟脑的气息顺着布纹往外钻,混着老人身上的旱烟味,在空气里搅出一股踏实的暖。

赵大爷几步跨过来,布满老茧的手掌往金满仓伤腿上一按。

那手掌粗糙得像砂纸,指腹上的裂口还沾着点泥土,却带着恰到好处的力道,既没弄疼他,又能清楚摸到骨头的轮廓。

“胡闹嘛这是!”老人的眉头拧成个疙瘩,川音里带着岷江号子特有的顿挫,尾音微微往上挑,又猛地砸下来,“伤筋动骨一百天,你当是说耍子?”他手里的旱烟杆往土墙边一磕,铜烟锅撞在砖石上,溅出几点火星,“这腿骨才刚对上缝,你们就慌里慌张要走?路上但凡颠一下、磕一下,骨头长歪了,这辈子怕是都得拖着条瘸腿走路!”

温羽凡往前迈了半步,弯腰深深鞠了一躬。

额前的碎发被晨露打湿,一缕缕贴在额头上,带着冰凉的潮气。

他抬起头时,眼角的细纹里还凝着水珠,声音里裹着化不开的感激,又掺着几分无奈:“大爷,我们……实不相瞒,是惹了天大的麻烦。在您这儿多待一天,就多一分连累您的风险。我们不能这么做。”

“多大的麻烦?不就是欠了高利贷,被人追着要账嘛!”赵大爷“嗤”了一声,挥着烟杆的手在半空划了个弧,烟袋锅里的火星子随着动作溅出来,落在他蓝布围裙上,烫出几个小黑点,他却浑不在意,“我在这山沟沟里活了六十八岁,年轻时跟熊瞎子抢过蜂蜜,暴雨天在岷江里捞过木头,啥阵仗没见过?还怕几个放账的龟儿子?”

金满仓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,像是被烟味呛着了,又像是疼的。

他用指节死死抵着嘴角,指节泛白得几乎要嵌进肉里,脸色瞬间褪尽血色,连嘴唇都抿成了青紫色。

咳了好一会儿,他才喘着气摆手,声音发飘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:“大爷,比那……比那严重多了,真的会要人命的。您就别留我们了,算我们求您了。”

赵大爷捏着烟杆的手猛地一抖,铜烟锅在指间晃了晃,几点火星子落在他开裂的手背上。

他却像没知觉似的,只是盯着金满仓煞白的脸,又扫过温羽凡紧绷的下颌、霞姐攥得发白的指节。

堂屋里静了下来,只有灶间余烬偶尔发出的“噼啪”声。

过了好一会儿,老人才缓缓直起腰,把烟杆往腰后一别,沉声道:“等着。”

话音未落,他已经抓起墙角的药篓,转身就往院外走。

蓝布裤的裤脚蹭过门槛上的青苔,带起几片湿绿的碎屑,背影在晨雾里一晃,便消失在通往后山的小径上。

半个时辰后,当晨雾开始在阳光里慢慢融化时,赵大爷背着药篓回来了。

篓子里的接骨草、丹参、艾草还沾着晶莹的晨露,叶片上的绒毛看得清清楚楚,带着后山松针与腐叶的清苦气息。

他的裤脚卷到膝盖,小腿上划了好几道被荆棘挂出的红痕,沾着点泥土,却走得稳稳当当。

一进院,他就直奔灶房,在灶台前支起那口黑黢黢的砂罐。

柴火被塞进灶膛,“噼啪”声里,火苗舔着罐底,很快就有白色的热气从罐口冒出来。

浓重的药香先是在灶房里打了个转,接着便漫过堂屋的门槛,顺着墙缝往各个角落钻,连竹椅的藤条缝里都浸满了这股味道。

“给你们备了十贴外敷的膏药。”赵大爷用根枯树枝拨弄着砂罐里翻滚的药汤,火光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明明灭灭,把那些沟壑照得愈发清晰,“再给你们写个方子,膏药用完了,照着方子去抓药,别用错了剂量。”他说着,从罐里捞出煮得软烂的草药,放在青石臼里,用木槌“咚咚”地捣着,“这方子是我年轻时跟个老神仙学的,当年我在伐木场从架子上摔下来,腰骨裂了缝,就是靠这膏药贴好的。”

温羽凡站在灶房门口,看着老人佝偻着背,把捣好的药泥摊在油纸上,又从柜里摸出个小纸包,小心翼翼地往上面撒朱砂粉。

朱红色的粉末落在深绿色的药泥上,像雪落在松针上,格外显眼。

老人的动作很慢,指尖却稳得很,每一下都透着郑重。

药香越来越浓,混着柴火的烟味,在空气里酿出-->>一种沉甸甸的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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