温羽凡的脸“唰”地白了,刚要张嘴说什么,喉咙却像被堵住。
金满仓嘴角的笑僵在脸上,下意识想往后缩,可腿一动就疼得龇牙咧嘴,反倒更显狼狈。
还是霞姐反应快,她往前凑了半步,脸上的笑像朵突然绽开的花:“大爷您真是神了!这都能看出来?”声音脆生生的,带着点刻意拔高的敬佩,“就凭这眼力,比县城医院的大夫强十倍!”
“是啊是啊!”金满仓连忙接话,疼得发颤的声音里挤出几分讨好,“神医!您这是神医的眼力啊!”
他想往前凑,却忘了腿伤,一动又是阵抽痛,疼得他“嘶”了一声,脸上的笑更显古怪。
赵大爷被那几句带着热乎气的奉承烘得心里舒坦,烟锅在指间慢悠悠转了半圈,铜锅沿磕着掌心的老茧,发出细碎的响。
他微微颔首,眼角的皱纹像被风拂过的稻浪般舒展开,藏在皱纹里的目光亮了亮——那是被人瞧得起的得意,混着几分“我是谁啊”的自豪。
烟锅里的火星随着他的动作轻轻颤,在堂屋昏黄的光线下,映得他胡茬上的白霜都泛着暖融融的光。
没等温羽凡他们绞尽脑汁编说辞,赵大爷的目光已经在金满仓渗血的纱布上打了个转,又落回温羽凡磨破的鞋帮,喉间发出一声了然的轻哼:“欠了钱被人追债了吧?”
那语气笃定得像在说“天要下雨”。
烟锅往门框上磕了磕,火星子溅起来,又被他眼皮都不抬地吹灭了。
温羽凡心里头一块石头“咚”地落了地,随即顺着这台阶就往下跳。
右手下意识攥紧了裤缝,指节捏得发白,声音里裹着点刻意压出来的哽咽:“大爷您真是火眼金睛。”他垂下眼皮,声音压得低低的,带着刻意憋出来的沙哑,“前两年,我跟我这兄弟合伙倒腾点货,手头紧时脑子一热,就碰了那高利贷。原以为能周转开,哪想到利滚利跟滚雪球似的,眨眼就成了填不满的坑……”他重重叹口气,肩膀都垮了下来,“说到底,还是我们贪心,想一口吃成个胖子,活该啊……”
“当初劝过他们别碰那些钱,偏不听,现在好了……”霞姐赶紧接话,手里的帆布包带被攥得发白,眼神里拧着点恰到好处的担忧,像是真怕债主追上门来,“那伙人凶得很,拿着棍棒堵了我们三回,这不,满仓的腿就是被他们打的……”
金满仓配合地往伤腿上瞥了眼,嘴角撇得像被霜打了的茄子,头垂得快抵到胸口,声音蔫蔫的:“现在连躲都没处躲,只能往这山沟里钻……”他故意让声音发颤,活脱脱一副被追债逼得走投无路的模样。
赵大爷听完,烟锅在嘴里咂摸了两下,竹节烟杆往掌心磕了磕,慢悠悠道:“这世道,生意哪那么好做。”
他语气里带着点唏嘘,转身掀开墙上那挂褪色的粗布门帘。
门帘一动,里屋药柜的木头味混着草药的苦香就漫了出来,那味道清苦里带着点土腥,是山野里独有的气息。
“先给你敷三副活血散,把瘀青拔一拔。”他从药斗里抓出把深褐色的药末,“明日再看骨头错位的事,急不得。”
温羽凡往前凑了半步,喉结上下滚了两滚,舔了舔干裂的嘴唇,眼神往墙角瞟了瞟,像是怕这话惊着谁:“大爷,实不相瞒……”他指尖捏着裤兜边缘,磨破的布茬儿在指腹下簌簌响,声音低得像蚊子哼,“我们身上统共就剩一百来块钱了,怕是……付不起药钱。”
赵大爷手一挥,旱烟杆带起一阵风,铜烟锅“当啷”磕在药柜沿上,震得几星药末飘进旁边的捣药罐里,发出细碎的响。
“行了,谁还没个难处。”他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了,透着股山里人的豁达,“这次不收钱,药是自个儿采的,值当什么。”
霞姐连忙摆手,手心都沁出了汗:“那可不行啊大爷,哪能白让您受累。您这草药是采的,可力气不是白来的啊。”
老人正弯腰从药斗里抓一把深绿的艾草,指尖沾着的药粉簌簌落在粗布围裙上,像撒了层绿霜。
“嗨,这些艾草、接骨草,后山上一丛丛的,随手就能薅一把,要啥本钱?”他把草药往牛皮纸包里抖,干枯的草根蹭着纸壁,发出“沙沙”的轻响,“山里人讲究个互帮衬,当年我儿子发烧,还是路过的驴友背着去的镇上呢。”
温羽凡往前又挪了半步,肩膀都快挨着药柜了,语气急得像要冒火:“那也得费功夫不是?要不这样,大爷,我给您干活抵债?劈柴、挑水,啥重活都行。”
霞姐跟着往前凑了凑,挽起的袖口露出细白的手腕,脸上笑盈盈的:“是啊大爷,让我们干点啥心里才踏实。不然这药敷着,都觉得烫得慌。”
赵大爷往纸包里抖丹参的手忽然停住,转过头时,叼在嘴角的烟锅差点滑下来。
他瞅着眼前这两个急着表决心的年轻人,皱纹堆起的眼角忽然漏出点笑纹,像冻住的河面裂开道暖缝。
“成啊。”他冲温羽凡扬了扬下巴,语气里带着点长辈对晚辈的亲昵,“那小子,去把东墙根的柴垛劈成细条,码齐在屋檐下,够我烧到秋收才好。”
又转向霞姐,旱烟杆往堂屋侧门一指:“闺女会动火不?厨房出门左转,灶台上有刚摘的豆角,中午就看你的了。”
温羽凡立刻应声,声音脆得像敲在石板上:“好嘞!”转身就往院里走,脚步都带着股利落劲儿。
霞姐往板凳上一甩帆布包,“啪”地拍了下胸脯,“您就瞧好吧!”她把袖口挽得更高,露出白净的小臂,脸上的自信快溢出来了,“我可是轻易不下厨,今儿露一手,保准香得你们舔盘子。”
金满仓看两人都有活干,急得单腿支着板凳想站起来,结果牵动了伤腿,疼得“嘶”了一声:“那我呢?我干啥?”
温羽凡转过身时顺手往他好腿上轻踢了一下,鞋底蹭过布面发出“噗”的一声,眼里的笑里裹着点疼惜:“你个发着烧的瘸子,老实待着养伤就是最大的贡献。”说完转身进了院子。
留下的金满仓在那儿撇着嘴,却又忍不住笑出了声。
……
八仙桌的木棱被岁月磨得发亮,四条方腿稳稳扎在青砖地上,将四人框在各自的角落。
正午的日头透过窗棂斜切进来,在桌面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,把两只瓷碟里的东西照得愈发扎眼。
那本该是炒豆角和煎鸡蛋的玩意儿,此刻黑乎乎地蜷在盘底,边缘还凝着焦硬的壳,像是被谁把灶膛里的火全泼了上去。
饭点早过了,桌上的碗筷摆得整整齐齐,却没谁动第一下。
空气里飘着股淡淡的焦糊味,混着赵大爷旱烟的余韵,压得人喉咙发紧。
院角的黑子不知被什么惊了,隔会儿就“汪”一声,吠声撞在土墙上弹回来,倒让这沉默更显滞重。
金满仓之前吃了赵大爷抓的药,刚在里屋歇了半个钟头,额头上的虚汗收了些,肚子却不争气地叫起来。
可他盯着那盘看不出原色的“炒豆角”,筷子在指间转了两圈,终是没敢落下,喉结滚了滚开了口:“霞……霞姐啊……您这两个菜什么讲究啊?”他刻意拖长了调子,眼角往碟子里瞟,“这菜名是叫‘孙猴子七进七出火焰山’吗?”
话里的调侃像颗小石子投进死水,霞姐猛地抬头,半边脸颊还沾着块灰黑的锅底印,看着像只花脸猫。
霞姐下意识往脸颊摸了把,指尖沾着的锅底灰蹭成了更显眼的黑印。
她本想瞪回去,可对上金满仓那双写满“不敢动”的眼睛,气势先泄了半截,肩膀微微垮下来:“能怪我吗?那土灶跟城里的煤气灶能一样?火门一打开就跟喷火龙似的,我紧着往灶膛里添柴,它偏就烧得没边没沿……”
话音未落,对面的赵大爷端起粗瓷碗,用筷子扒了口饭。
米粒一半白一半焦,还混着几粒黑乎乎的锅巴,他刚嚼两下,眉头就拧成了疙瘩,“噗”地一声把饭吐回碗里。
白瓷碗衬得那些焦米格外刺目,像撒了把碎煤渣。
老人放下碗,指节轻轻敲了敲桌沿,喉间叹出的气带着点说不清的无奈,像是在叹这饭,又像是在叹这乱糟糟的局面。
霞姐的耳尖“腾”地红了,好在脸上的煤灰遮得严实,倒没被人瞧出破绽。
她赶紧低下头,盯着自己碗里的饭粒,长睫毛垂下来,在眼睑上投出片浅影,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碗沿的小豁口,心里头跟打翻了调味瓶似的,酸溜溜的全是愧疚——说好露一手,结果差点把人家厨房给烧了。
桌下的黑子突然呜咽了一声,是温羽凡用筷子夹了块“不明物体”递到它鼻子前。
那东西黑得发亮,还带着点焦脆的边,黑狗凑过去嗅了嗅,鼻子抖了抖,尾巴“唰”地夹到两腿间,夹着尾巴往八仙桌底缩得更深了,像是怕那玩意儿会突然炸开来。
温羽凡看着狗的反应,嘴角忍不住翘了翘,抬眼冲众人扬了扬下巴:“要不,晚上还是我来吧。”他用筷子轻轻戳了戳碟子里的碳化物体,那东西硬得能当凶器,“我虽说炒鸡蛋能炒成蛋花汤,番茄炒蛋能做成番茄蛋汤,但至少能咽,不至于让大家对着桌子练辟谷。”
他语气里的轻松像阵微风,吹散了些尴尬。
其实温羽凡从前也是个厨房杀手,还是在觥山那会儿,顿顿吃压缩饼干和罐头,才琢磨着学做饭。
他是跟酒鬼前辈学的做饭。
酒鬼喝多了就把炒勺塞给他,说“想练掌法先练翻勺”,结果一锅青菜炒成翡翠色的糊糊,倒让他摸透了火候的脾气。
这话一出,赵大爷先笑了,烟锅在桌沿磕了磕,火星子溅起来又灭了:“行啊,晚上让这小子露一手。”他又转向霞姐安慰,“丫头也别难为情,谁还没个第一次。”
霞姐这才抬起头,脸上的煤灰沾着点笑意,看着倒比刚才生动多了。
金满仓也跟着笑,笑得牵动了腿上的伤,“嘶”了一声又赶紧收住,却把桌上的沉默彻底冲散了。
阳光透过窗棂慢慢挪着,在四人脚边织出暖融融的网,连空气里的焦糊味,似乎都淡了些。
……
此后,赵大爷便把温羽凡三人留在了家里。
老人虽说一个人过日子,院子里却从不冷清。
鸡笼里的芦花鸡每天天不亮就“咯咯”叫着催他开门,墙根的菜畦被打理得方方正正,小葱绿得冒油,茄子紫得发亮,都是他一早一晚侍弄出来的活计。
屋檐下挂着串红辣椒和干玉米,风一吹,玉米须子扫过辣椒皮,簌簌落些细碎的红粉,倒像是给这院子添了点过日子的热闹。
而他也并非孤寡老人。
他有一个独子赵磊,早年揣着一床棉被去了深圳,从流水线的操作工做起,硬是凭着一股韧劲混到了公司的部门主管。
如今在深圳买了房,娶了本地媳妇,还添了个胖孙子。
赵大爷的手机里还存在孙子的视频,里面的娃娃穿着虎头鞋在爬行垫上滚,咿咿呀呀的笑声能透过手机屏幕漫出来。
赵磊是个孝子,自然也想带老爷子去城里享福。
他前年特意开车回来接人,说城里的房子带电梯,小区里有花园,超市就在楼下,比村里方便百倍。
赵大爷就去了。
可赵大爷在那亮堂的单元楼里住了不到半年,就浑身不得劲。
电梯里的消毒水味总呛得他咳嗽,隔壁邻居住了仨月,他还叫不出人家姓氏;
夜里刚要睡着,楼下的汽车喇叭能惊得他一哆嗦;
最让他难熬的是,听不到清晨的鸡鸣,闻不见傍晚的炊烟,连说话都得压低了嗓门——怕吵着对门写作业的小孩。
“还是咱这山沟沟好。”
开春的时候,他揣着赵磊塞的银行卡,扛着那根用了二十多年的旱烟杆,硬是回了老宅。
回来那天,院里的黑狗摇着尾巴在门口等他,菜畦里的菠菜刚冒芽,晨露沾在叶尖上,亮得像撒了把碎钻。
他蹲在畦边摸了摸菠菜叶,心里头那股憋闷劲,一下子就散了。
给三人安排的住处,是后院那栋两层小楼。
那是赵磊五年前盖的,当时特意请了城里的设计师,外墙贴的米白色瓷砖,阳光斜斜扫过,瓷砖反射出晃眼的光,像落了满地碎银;
铝合金窗棂雕着缠枝莲纹样,花纹里还嵌着细巧的玻璃珠,太阳好的时候,能在地上投出星星点点的彩光。
赵磊说,这叫“光宗耀祖”,要让村里人知道老赵家的娃有出息了。
可这房子盖好了,平常却是没有人住。
赵大爷还是喜欢住自己的老屋子。
这里除了每年春节,赵磊一家回来住上天,其余时候都空着。
窗台上的灰能画出浅浅的指印,客厅的沙发套还蒙着层塑料布,边角被老鼠咬出个小豁口;
门楣角结了半张银灰色的蛛网,被风一吹轻轻晃着……
赵大爷摸出钥匙时,黄铜钥匙串在掌心晃出细碎的响,钥匙柄上还挂着个磨得发亮的桃木挂件——是儿子去年带回来的,说能辟邪。
“咔嗒”一声,锈迹斑斑的锁芯转开,一股混杂着霉味和新木料的气息扑面而来。
霉味里带着点潮湿的土腥,像是墙角渗了水;
新木料的清香藏在底下,是那年盖房时没散尽的火气,一冷一热搅在一起,倒有了种特别的味道。
阳光从二楼的气窗斜斜漏下来,在地板上切出几道明暗相间的格子,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束里翻涌,像被遗忘的时光在跳舞。
赵大爷往门里挪了半步,指腹蹭过门框上剥落的漆皮,掉下来两片浅灰的碎屑。
他转过身,眼角的皱纹堆成浅沟,语气里带着山里人特有的实在:“你们就住这儿。楼上楼下都有床,就是铺盖得晒晒。缺啥尽管说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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