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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5章 落雨落花落血

众人散去后,格斗场的血腥味混着尘土在冷风中慢慢沉淀。

周家家主蹲下身,指尖触到老供奉冰冷的手腕时,指腹不受控地抖了抖。

他从怀里摸出块干净的帕子,一点点擦去老剑师脸上的血污……

那些暗红的渍迹已经半干,像凝固的泪痕,擦到眼角时,帕子边角勾住了老人微蹙的眉峰,仿佛他只是睡着了,还在为刚才的战局犯愁。

“张叔,回家了。”家主的声音压得很低,喉结滚了滚才把后半句咽回去。

他小心翼翼地将老供奉的遗体放平,解开对方紧握断剑的手指时,指节因为僵硬而发出细碎的“咔哒”声。

那截断剑的刃口还凝着层白霜,是老供奉最后一式「太阴归寂」的余劲。

家主的指尖刚碰到剑柄,就被冰得缩了缩,像触到了一块浸在寒潭里的铁。

就在他抬手要将断剑收起时,不知是风卷过还是剑身震颤,断剑突然发出一声极轻的嗡鸣。

那声音细得像蛛丝,却带着穿透骨髓的悲戚,听得人眼眶发酸。

家主顿了顿,终究还是把断剑塞进了自己的剑囊。

回周家大宅的路格外长。

马车碾过青石板路,发出“咯噔咯噔”的闷响,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。

家主掀开车帘看了眼天,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,连路边的梧桐叶都垂着头,像是预感到了什么。

他没让下人通报,只是牵着马缰慢慢走进大宅,刚过影壁就撞见扫洒的老仆,对方看见他身后的灵柩,手里的扫帚“啪”地掉在地上,嘴唇哆嗦着,半天没说出一个字。

消息像滴进滚油的水,瞬间在宅子里炸开。

先是祠堂方向传来几声压抑的哭腔,接着是各房奔走的脚步声,最后连厨房的柴火声都停了。

中堂的八仙桌被迅速清空,铺上了素白的布,老供奉的灵位刚摆上去,就摆在他父亲的排位之旁。

老供奉虽然姓张,但他护佑周家几十年,自然有资格受周家香火。

烛火就被穿堂风撩得剧烈摇晃,将墙上先祖画像的影子晃得支离破碎。

家主站在画像前,看着先祖的画像出神。

画里的先祖穿着清朝的官袍,眉眼凌厉,墨迹已经发暗,唯独“光宗耀祖”四个字的题跋还透着点当年的笔锋。

他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,也是在这中堂,他踩着供桌的木棱偷拿最上层的桂花糕,刚把糕点塞进嘴里,后领就被人攥住了。

“小兔崽子,祖宗的供品也敢动?”老供奉的声音带着笑,捏着他耳朵的手却没敢用力,“再馋也得等祭祀完,不然老子罚你抄十遍家规。”

那时候老供奉的头发还没全白,说话时总带着点烟袋锅子的焦香,捏他耳朵的指腹有层薄茧,是常年握剑磨出来的。

可现在,供桌上的桂花糕换了新的,那个会捏着他耳朵说教的老人,却变成了一块毫无生气的木牌。

“收拾行李吧。”家主转过身,看见族人们都聚在中堂门口,年轻的红着眼,年长的垂着头,连平日里最跳脱的几个半大孩子都抿着嘴。

他的声音像泡了水的棉絮,软塌塌的没力气:“三日后,岑家就要来接管老宅了。”

话音刚落,西厢房就传来书箱倒地的声响。

几个负责看管藏书的年轻子弟正搬着古籍往外走,最上面一摞《武经总要》没拿稳,摔在地上散了页,泛黄的纸页在风里打着旋,露出里面老供奉用朱砂批注的字迹。

一个十六岁的周家少年蹲下去捡,手指触到那些红痕时,突然“哇”地哭出声来。

后院的妇人们也动了起来。

她们把叠好的衣物放进樟木箱,樟脑丸的气味混着哭声漫开来。

一个抱着襁褓的妇人叠到一半突然停了,盯着手里那件小棉袄发愣。

唯有几个刚会跑的孩童,不知从哪里摸来足球,在庭院里追着玩。

皮球撞在灵堂前的石狮子上,发出“咚”的闷响,惊得烛火又是一阵摇晃。

一个梳羊角辫的小姑娘跑过家主身边,被他拽住了胳膊,她仰起脸,眼里还带着玩闹的雀跃:“大爷爷,张爷爷什么时候回来?他说要教我们练剑的?”

家主没说话,只是摸了摸小姑娘的头。

他转身走到东厢房门口,抬手抚上门框——那里有道浅浅的刻痕,是他十八岁那年跟老供奉比剑留下的。

当时他仗着年轻力壮,一剑劈在门框上,本以为能赢,结果被老供奉用剑鞘敲了后脑勺:“力道浮得很,再过十年也别想超过我。”

如今,那道刻痕被岁月磨得快要看不清了,边缘圆滚滚的,像被无数只手摩挲过。

家主的指尖顺着刻痕滑过,能感觉到木头里藏着的纹路,就像能摸到当年自己握剑的手汗,摸到老供奉敲他后脑勺时,剑鞘上那层温润的包浆。

……

温羽凡推开那扇脱漆的木门时,门轴发出“吱呀”一声哀鸣,像位垂暮老者的叹息。

月光从云层的缝隙里漏下来,斜斜地打在空荡荡的门环位置。

那对镇宅的铜狮早已不见踪影,只留下两个浅凹的印痕,积着些潮湿的黑泥,像两道未愈合的伤疤。

走廊的青石板路上,散落着几片碎瓷。

最大的一块还留着半朵缠枝莲纹,釉色在月光下泛着冷白的光,边缘被人踩过,磨出些圆润的弧度,却仍能看出是当年摆在中堂的青花瓷瓶碎片。

温羽凡的皮鞋碾过一片细瓷,发出“咔嚓”一声轻响,在这死寂的宅院里格外刺耳。

霞姐的脚步顿在游廊下。

她抬手,指尖轻轻落在柱子上,那里的木头被岁月泡得发乌,指腹触到的地方坑坑洼洼——是她十岁那年,踩着小板凳用炭笔描的小兔子。

如今兔耳朵早就被雨水冲成了模糊的弧线,兔身只剩一团浅灰的影子,像被泪水晕开的墨迹。

她的指尖在那团影子上摩挲,木头的纹理硌得指腹发疼,恍惚间还能想起当时炭笔断了半截,她气得把笔扔在地上,是张叔捡起来,笑着帮她补完了兔子的短尾巴。

书房的窗纸破了个洞,夜风裹着雨丝钻进来,吹得烛火明明灭灭。

老家主背对着门口,佝偻的身影投在墙上,像株被霜打蔫的芦苇。

他面前的书架空荡荡的,层板上还留着深浅不一的书痕,积着薄薄一层灰,指腹擦过的地方能看出原木的浅色。

“重振门楣”四个大字在他身后的墙上泛着冷光。

红漆剥落了大半,露出底下的木色,“振”字的最后一捺裂了道缝,像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。

风从窗洞钻进来,吹动老人花白的鬓发,他抬手按了按书架,指尖的茧子刮过木棱,发出细碎的声响。

听见脚步声,老人缓缓转过身。

他脸上的皱纹像被水泡涨的纸,每一道都浸着疲惫。

看见霞姐的瞬间,他想扯出个笑,可嘴角刚动,就被满脸的褶子扯得僵硬,眼尾的纹路里盛着月光,亮得像含着泪:“小霞啊……你回来啦。”

他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沙哑,像被砂纸磨过的木头。

霞姐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喉间像堵着团湿棉花,半句“大伯”在舌尖滚了滚,终究只化作一声哽咽。

老人摆了摆手,转身望向窗外。

雨点子砸在百年梧桐的叶子上,“噼里啪啦”的响,像无数只手在拍打着叶片。

树影在窗纸上摇晃,枝桠的轮廓张牙舞爪,像要把这破败的屋子吞进去。

“多看看吧,”他的目光落在树干最粗的地方,那里有个歪歪扭扭的“周”字,是他小时候刻的,“过了这三天,连这棵树……都不再属于周家了。”

话音刚落,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。

身子弯得像只虾米,手背抵着嘴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,手背上的青筋暴起,条条缕缕的,像老墙上爬满的枯藤,看着就让人心头发紧。

“大伯,我们……”霞姐往前凑了半步,想扶他,声音里的哭腔再也藏不住。

“别说了。”老人抬手打断她,手背还沾着咳出来的血丝。

他颤巍巍地走到书桌前,拉开最下面的抽屉,摸出个檀木盒子。

盒子边角磨得发亮,铜锁上生了层绿锈,打开时发出“咔哒”一声轻响。

里面躺着块玉佩,羊脂白的玉质,上面刻着个遒劲的“周”字。

玉牌被摩挲得温润,边缘却还留着点锋利的棱角,是当年家主继位时,老供奉亲手为他系上的。

“这是周家最后的体面了。”老人的手指捏着玉牌,指腹的温度却暖不透玉的凉,“你们带着它走吧,去个岑家找不到的地方……”

他说着,忽然想起这玉牌当年的分量……

那时他刚接过它,站在祠堂的供桌前,听老供奉说“持此牌者,当守周家灯火”。

可如今,周家灯火成了断壁残垣,这玉牌也只剩块冰凉的石头。

一股难以喻的悲恸猛地攥住了他。

老人的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,像被狂风摇撼的枯枝,手里的檀木盒“啪”地掉在桌上,玉牌滚出来,撞在桌角发出清脆的响。

“家主!”温羽凡眼疾手快地扶住他,只觉老人的胳膊像段枯木,凉得刺骨,浑身的骨头都在发颤。

老人靠在温羽凡的臂弯里,喘着粗气,望着滚到脚边的玉牌,忽然笑了。

那笑声混着咳嗽,像破风箱在响,眼里的光却一点点暗下去,像烛火被雨打灭前的最后挣扎。

……

夜色漫过老宅的飞檐时,房间里的灯光正一盏盏熄灭。

先是东厢房那盏瓦数偏低的节能灯,光晕在窗纸上晃了晃,像只垂死的飞蛾,随即彻底沉入黑暗;

接着是西跨院的日光灯,熄灭前发出“滋啦”一声轻响,惊得檐角铜铃晃了晃,却被雨声吞得没了踪迹。

最后只剩走廊那盏低瓦数的节能灯还亮着,灯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罩洒下来,在青石板上投下片模糊的冷光,雨丝穿过光带时,像无数根透明的线在轻轻晃动。

温羽凡站在走廊下,后背抵着冰凉的廊柱。

柱身的红漆剥落了大半,露出底下的木色,他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一道裂缝,那里还嵌着半片干枯的梧桐叶。

雨幕把庭院罩得严严实实,远处的影壁在雨里只剩个朦胧的轮廓,檐角滴落的雨水顺着瓦当往下淌,在地面的青砖上砸出细碎的水花,一圈圈晕开又被新的水珠覆盖,像永远画不完的圆。

“江湖如棋,落子无悔。”闲云居士说这话时,指尖捻着的棋子还沾着茶渍。

可此刻,名为周家的这枚棋子,分明是被人硬生生从棋盘上剜了下来,连带着百年的地基都被翻起,碎成泥里的尘埃。

他喉间发紧,说不清是惋惜还是别的什么,只觉得这雨下得格外沉,像是要把整个院子都泡软、泡烂。

雨帘里忽然冒出个影子,踩着积水慢慢走近。

是周柏轩,布鞋沾了泥,裤脚卷到膝盖,露出的小腿上还带着道新伤,血渍被雨水冲得淡了,却仍能看出狰狞的形状。

他走到温羽凡身边,肩膀几乎要碰到一起,两人的影子在廊灯下被拉得很长,像两道没了力气的剪影。

周柏轩的手一直没离开过腰间的剑鞘。

那鞘是新找的,黑檀木的,边缘还没磨出包浆,与他身上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格格不入。

他指尖反复摩挲着鞘口,那里插着的半截青锋剑硌得掌心生疼。

“当日周家舍弃了你,为的是保全自己。”他望着雨幕,声音里裹着水汽,软得像块泡发的棉絮,“现在呢?还不是落得这步田地……你说,这算不算天大的笑话?”最后几个字说得很轻,却带着股狠劲,像是在骂自己。

温羽凡的目光落在檐角的铜铃上。

那铃被雨水打得叮当响,铃身的缠枝莲纹早就磨平了,却还在固执地摇晃。

“换作是我当家主,也会做同样的选择。”他说得平静,指尖在廊柱上敲了敲,“一族人的性命,总比一个人来得重要。”

周柏轩猛地转头,雨水正好打在他眼睛里,他眨了眨眼,忽然低低地笑了。

那笑声混在雨里,又涩又哑,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:“你竟然不怪我们。我以为……至少会听见两句骂声。”

“有什么好怪的。”温羽凡弯腰,捡起一片被风吹落的梧桐叶。叶子被雨泡得发皱,脉络却还清晰,“怪当初没人站出来替我说话?还是恨立了功劳却没有得到奖赏?”他把叶子往雨里一丢,叶片打着旋儿漂远了,“没意义。”

他顿了顿,看向祠堂的方向。那里隐隐传来几声幼童的啼哭,被雨声裹着,忽远忽近,像只受惊的猫在叫:“对了,周家这么多人,之后要去哪里?”

“散了。”周柏轩的声音低了下去,像被什么东西堵住,“客卿们在岑家下战书的时候就陆续离开了;丫鬟仆人们领了三个月工钱,今早也各自上了路。剩下的二十几口……”他顿了顿,喉结滚了滚,“老人们说想去终南山,找个道观清修;年轻人……年轻人说要去闯闯,至于往哪闯,谁也说不清。”

雨忽然大了些,砸在走廊的玻璃罩上,发出“噼啪”的响。

温羽凡转头看他,灯光刚好落在周柏轩的侧脸,那里的胡茬冒出了些,显得格外憔悴:“你呢?”

周柏轩沉默了很久,久到温羽凡以为他不会回答。

雨丝顺着他的发梢往下滴,落在衬衫领口,洇出片深色的痕。

“还没想好。”他终于开口,指尖在剑鞘上捏出了白印,“或许……去其他地方找个大家族,当个客卿?”语气里带着不确-->>定,像在问自己,“我们习武之人,除了这个,还能做什么呢。”

正说话间,温羽凡耳畔突然炸响一连串尖锐的“叮——叮——”声,像有根细针反复扎着耳膜。

那是系统提示音,急促得像是在敲警钟。

几乎是本能反应,他双眼微眯,灵视瞬间发动。

视野骤然蒙上一层淡蓝色的光晕,黑暗中的轮廓变得异常清晰——雨雾里的飞檐、湿漉漉的青瓦、墙根蜷缩的杂草,全都像被水洗过般分明。

而最扎眼的,是周家大宅那圈青瓦飞檐的院墙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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