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诚实的脚步声刚消失在楼梯拐角,客房的木门就被轻轻推开。
中年男人揣着手,脸上堆着挤出来的笑,脚步轻快得像踩着弹簧,鞋底在地板上蹭出细碎的响——显然是一直守在楼梯口。
温羽凡斜倚在床头,绷带裹着的肩膀微微起伏。
他瞥了眼来人,目光在对方那身皱巴巴的夹克衫上顿了顿,嘴角勾起的弧度里带着几分了然。
这人眼珠里的急切藏不住,活像饿了三天的野狗盯着肉骨头,除了那二十万报酬,还能惦记什么?
“放心。”温羽凡的声音还带着伤后的沙哑,却透着股稳当,“手机在这儿,现在就转。”
他抬手时,绷带摩擦着伤口,疼得眉峰轻轻跳了跳,指尖却稳稳落在床头柜的手机上。
中年男人的眼睛“唰”地亮了,像被点燃的炮仗,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来。
他慌忙从裤兜掏出自己那部屏幕裂了三道缝的旧手机,手指在上面飞快地戳着,指甲缝里的黑泥蹭在屏幕上,留下几道灰痕。
“大哥就是敞亮!”他头也不抬地应着,语气里的谄媚能腻死人,“您稍等,我找下银行卡照片……上次存相册里了,这记性哟……”
温羽凡看着他急得鼻尖冒汗的样子,忽然觉得有些好笑。
这人把手机怼到眼前,手指在相册里翻得飞快,连带着肩膀都跟着一耸一耸的,活像只偷油时被抓包的耗子,既慌张又舍不得松口。
“对了,还没请教恩人姓名。”温羽凡忍着腰间传来的钝痛,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慢慢解锁,语气里添了几分舒缓的笑意。
“金满仓!”男人猛地抬起头,脸上堆着得意的笑,把手机举到温羽凡面前。
屏幕上是张模糊的银行卡照片,卡号边缘还沾着点油渍。
“金子的金,堆满仓库的满仓!”他嘿嘿笑着,露出两排被烟熏黄的牙,“这卡号您看清楚,可别输错了!”
“好名字。”温羽凡勾了勾唇角,开始点开网银
app。
每按一下屏幕,腰侧的伤口就像被钝器碾过,疼得他额角沁出细汗,视线都有些发花。
但他指尖没停,数字输得又稳又快,指腹因为用力而泛白,压在冰冷的屏幕上,留下淡淡的汗印。
金满仓凑得更近了,呼吸都喷在温羽凡的手背上,带着股劣质烟草和汗味混合的气息。
“不急不急,大哥您慢点来。”他嘴上说着客气话,眼睛却像粘在屏幕上似的,连眨都不眨,喉结还在不住地滚动,活像只盯着骨头的狼。
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草药味,混杂着金满仓身上的汗味,在不大的房间里打着转。
温羽凡输完最后一位数字,指尖悬在“确认”键上,忽然问:“加的五千,一起转?”
“哎哎!”金满仓连忙点头,眼睛里的光更盛了,“大哥您真是……太够意思了!”
温羽凡按下确认键的瞬间,金满仓的手机突然“叮”地响了一声,短促又清脆,像道惊雷劈在屋里。
男人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摸出手机,屏幕一亮,他看清上面的数字后,脸“唰”地涨成了猪肝色,兴奋得手都抖了。
“到了到了!”他咧着嘴直乐,声音都变了调,“二十万零五千!一分不少!大哥您真是活菩萨!”
他反复确认了三遍短信,才小心翼翼地把手机揣回兜里,手在裤腰上蹭了又蹭,像是怕把那点喜气蹭掉了。
“那啥,大哥,我就不打扰您养伤了。”他往后退了两步,脚步轻快得像踩在棉花上,“这几天熬得我,回去得睡个三天三夜!”
说着,他转身就往外走,走到门口又回头,脸上还挂着没褪尽的傻笑:“大哥您保重!有啥事儿……呃,最好没啥事儿,哈哈!”
就在这时,温羽凡突然开口叫住了他:“诶,金大哥,想不想再赚一笔钱?”
客房里的草药味还在弥漫,金满仓那只刚摸到门把的手猛地僵住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。
他像是被什么东西拽住了后领,硬生生把迈出的脚步收了回来,鞋跟在地板上蹭出半寸白痕。
下一秒,他以近乎滑稽的敏捷转了个身,谢顶的脑门上泛着油亮的光,刚才还带着几分不耐烦的脸瞬间堆起层层叠叠的笑纹,眼角的褶子挤得像朵菊花。
“老板还有什么关照?”他往前凑了两步,语气里的急切几乎要漫出来,“只要是您吩咐的,别说赚钱,就是白跑腿我都乐意……当然,能赚钱更好,嘿嘿。”
最后那句补充带着点憨厚的市侩,手指不自觉地在裤缝上蹭了蹭,像是已经在盘算这笔钱能换多少包好烟。
温羽凡靠在床头,腰侧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,他缓了口气才开口,声音平稳得听不出波澜:“过几天我打算离开瓯江城,想问问你有没有时间送一趟。报酬方面,不会亏待你。”
阳光透过窗棂上的毛边纸,在他缠着绷带的手腕上投下细碎的光斑。
他垂眸看着自己打着石膏的小臂,心里那杆秤早已掂量了无数遍:
火车站和汽车站的监控比蛛网还密,那些盯着他的人只要花点心思,就能顺着购票记录摸到踪迹;自己开车也不现实,他现在连抬手都费劲,更别说握方向盘。
所以金满仓这辆半旧的轿车,反倒成了眼下最稳妥的选择。
毕竟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人,至少知道他贪财却也算守规矩,总比随便拦个陌生人要放心。
而且那天夜里闯红灯送他来医馆的狠劲,证明这人关键时刻靠得住。
金满仓的眼睛瞬间亮了,像两盏被点燃的煤油灯,刚才还蔫头耷脑的模样一扫而空。
他往前又凑了凑,几乎要贴到床沿,呼吸都带着股兴奋的热气:“有时间!怎么会没时间!”生怕温羽凡反悔似的,他猛地一拍大腿,震得旁边的搪瓷药碗都跟着跳了跳,“老板您说哪天走,我提前把车检了,油加满,保证一路顺顺当当!您放心,我这车虽然旧,但底盘稳得很,保证比出租车安全!”
他连具体价格都忘了问,满脑子都是“再赚一笔”的念头,刚才还惦记着换手机的事,此刻已经开始盘算用这笔钱换辆新车了。
那副上赶着的样子,活像生怕这肥差会飞了似的。
温羽凡看着他这副急吼吼的模样,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。
他从枕头底下摸出钱包,抽出五张百元钞递过去:“这是定金。具体时间定了我再告诉你,到时候另有重谢。”
金满仓双手接过钞票,指尖捏着纸币的边角蹭了蹭,确认是真钞后,立刻揣进内兜,拍了拍胸口:“老板您太客气了!您就瞧好吧,保证把您送到地方,路上一根头发丝都不会少!我的手机号码您记牢了……”
他又哈了哈腰,这才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,关门时的力道都比刚才轻了三分,像是怕惊扰了这棵“摇钱树”。
客房里重新安静下来,温羽凡望着天花板,轻轻吁了口气。
腰侧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,但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半块。
至少,离开的路算是有了着落。
金满仓离去后,房间里的喧嚣也随之消散,再度陷入了一片寂静。
温羽凡静静地躺在床上,身上的绷带缠得密不透风,米白色的纱布层层叠叠,在腰侧、后背这些伤口集中的地方尤其厚实,边缘处还洇着淡淡的暗红,像冬日冻土下藏着的血迹。
他试着动了动手指,不过是极轻微的动作,腰侧的伤口就像被钝刀狠狠剜了一下,尖锐的痛感顺着神经窜向四肢百骸,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,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。
只能就这么躺着。
他望着天花板上泛黄的药纱帐,帐角垂着的流苏沾着点草药碎屑,随着窗外掠过的风轻轻晃。
疼痛像潮水般一波波涌来,时轻时重,却始终缠着他不放。
思绪也跟着飘远,一会儿是巷子里黑蜘蛛泛着冷光的匕首,一会儿是表哥杨诚实通红的眼眶,还有聂大夫捻着银针时专注的侧脸……
这些碎片在脑子里打转,搅得他胸口发闷,却又无力驱散。
“吱呀……”
木门轴转动的摩擦声突然响起,在这满是药味的寂静里格外清晰。
那声音很慢,带着点老旧木头特有的滞涩,还卷进来一股浓郁的艾叶香。
温羽凡下意识地转过头,脖颈被绷带勒得发紧,转动时牵扯着后颈的擦伤,疼得他眉峰跳了跳。
视线里先是出现一双青布鞋,鞋面上沾着点泥土,接着是洗得发白的青布褂子,最后落在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——是聂大夫。
老中医的头发用木簪挽着,几缕花白的发丝垂在鬓角,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滑到了鼻尖,镜片后的眼睛依旧清亮。
温羽凡心里猛地一暖,像是在冰天雪地里撞见了炭火,他想坐起来,可刚动了动肩膀,伤口就传来撕裂般的疼,只能作罢,只管用尽力气扬起嘴角:“聂大夫。”
老中医应了一声,步伐稳健地走到床边。
他没急着说话,先是伸出枯瘦的手指,轻轻拂过温羽凡腰侧的绷带。
指尖的力道很轻,却带着种让人安心的稳重,从绷带的松紧度到渗血的痕迹,一点一点细细查看着。
偶尔碰到伤口周围的皮肤,温羽凡会忍不住瑟缩一下,老中医便会停顿片刻,等他缓过劲再继续。
半晌,他直起身,镜片后的目光在温羽凡脸上顿了顿,才缓缓点头:“嗯,伤口长势还行。”语气平和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,听不出半分波澜。
温羽凡松了口气,脸上露出由衷的笑,眼眶微微发热:“全靠您老妙手回春。那天我被送过来时,自己都觉得挺不过去了……”
这话是真心的,腰侧那刀伤及内脏,若不是老中医的银针稳住了血气,又配了那些黑乎乎的药膏,他怕是真要交代在这济世堂了。
老中医听了,脸上没什么表情,仿佛这种夸赞他早已听了几十年。
诊所墙上挂着的那些“妙手回春”“华佗再世”的锦旗,边角都被岁月磨得发卷,却在日光灯下泛着光,默默佐证着他的医术。
他只是转身从药箱里拿出一小瓶褐色药膏,放在床头柜上,才慢悠悠地开口:“治疗费,药费,这三天的护理费,还有二楼客房的住宿费,算下来一共八万。记得结一下。”
“额……”温羽凡愣了一下,眼睛微微睁大。
他知道老中医收费不低,却没料到会是这个数。
可转念一想,自己这条命都是人家救回来的,这点钱又算得了什么?他很快回过神,连忙点头:“好,好便宜……我这就给您转。”
说着,他咬着牙,用还能活动的右手去够床头柜上的手机。
他指尖在屏幕上划了两下,伤口的疼让手指有些发颤,却还是坚持着点开转账界面,抬头看向老中医:“前辈,您的银行账户给我一下。”
老中医报了串数字,声音不高不低,每个字都清晰得很。
温羽凡一边听一边输,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,又补充道:“麻烦您了,聂大夫。等我好利索了,一定再送面锦旗过来。”
老中医摆了摆手,拿起药箱转身往外走,青布褂子的下摆扫过床沿,带起一阵药香:“不用。按时给钱就行。”
温羽凡的指尖刚要按下转账确认键,老中医的声音突然从头顶飘下来,不高不低,却像颗小石子砸进平静的水面:“听说,你要离开瓯江城?”
他的手指猛地顿在屏幕上,转账界面的数字在眼前晃了晃。
手机边缘的碎玻璃硌着掌心,带来一阵细微的疼,才让他确认自己没听错。
怎么会被知道?
他和表哥的对话明明关着门,难不成老中医在门外听了去?
温羽凡抬眼时,正好对上老中医镜片后那双清亮的眼睛,里面没什么探究,只有一种了然的平静。
他喉结动了动,把到了嘴边的疑惑咽了回去,老实点头:“额,是的。”
老中医微微颔首,青布褂子的下摆扫过床沿的药罐,发出轻响。
他俯身整理着药箱里的银针,声音沉了些:“你的伤可不能断了治疗。”指尖捻起一根银针,对着光看了看,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,“那些新伤倒是其次,你左肋那处旧伤,就是被虎啸拳震坏的筋络……那东西跟野草似的,一断药就疯长,拖下去会成顽疾。”
温羽凡的心沉了沉。
他太清楚那旧伤的厉害,阴雨天时像揣了块冰,发力过猛就像被撒了把盐。
可他望着窗外巷子里的青石板路,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杀手追逐时的脚步声,只能苦笑:“没办法啊。”声音里裹着股涩味,“留下来,怕是等不到旧伤恶化,就先被那些人拆了骨头了。”
黑蜘蛛那泛着青灰的指甲、钓鱼人面具后冷得像冰的眼神,一想起来就让他后心发寒。
老中医没接话,房间里只剩下药柜上铜环偶尔碰撞的轻响。
他从药箱里拿出个牛皮纸包,倒出几粒黑褐色的药丸,放在掌心捻了捻,像是在斟酌什么。
过了好一会儿,才缓缓开口:“我这里倒是有个去处。”
温羽凡的眼睛倏地亮了。
原本像蒙了层灰的瞳孔里,突然跳进点光,连带着声音都拔高了半分:“前辈请指个明路!”
他往前倾了倾身子,忘了身上的伤,牵扯得腰侧一阵疼,却顾不上皱眉——之前他把能去的地方想了个遍,工厂不能回,表哥家不敢去,大城市监控多却也容易被找到,正愁没个落脚处。
老中医把药丸放回纸包,抬头时,眼神里多了些悠远:“我有个师兄,早年在川中山里修行,开了个小药庐。那里山深林密,寻常人找不着,正好让你避避祸。”他顿了顿,补充-->>道,“他最擅长调理筋骨旧伤,你的情况,他能治。”
“入川?”温羽凡在舌尖嚼着这两个字,脑海里瞬间铺开一幅画面:连绵的青山像墨色的浪,山间的雾气缠在树桠上,还有穿粗布衣裳的药农背着竹篓在石阶上走……这些都是他从电视里见过的景象,陌生却透着股安稳。
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手机壳的裂缝,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。
有对未知旅途的慌:
山里面会不会有野兽?
聂大夫的师兄脾气好不好?
可更多的是松快,像压在胸口的石头被搬开了些。
他望着老中医,眼神里的犹豫一点点褪去,只剩下笃定:“好,我去。”
然而,这时却听见老中医慢悠悠地补充:“不过,那药庐藏在峨眉山深处,连个正经的门牌号都没有,可不好找……我那师兄性子孤僻,早年就躲进了山,这地方,我也只听他提过,从没亲自去过。”
“峨眉山?”温羽凡低声重复着,眉峰不自觉地扬了扬。
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层峦叠嶂的山影,云雾像轻纱似的绕在黛色的峰峦间,还有传闻中隐于深林的古刹与药庐——那是与瓯江城的钢筋水泥截然不同的世界,带着种近乎缥缈的安宁。
“连门牌号都没有?”他哑然失笑,肩头的绷带随着动作微微绷紧,牵扯出细密的疼。
他的眉峰不自觉地扬了扬,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濡湿,贴在苍白的额头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