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时的温羽凡躺在床上,整个人被一圈圈米白色的医用绷带裹得密不透风。
绷带边缘还沾着些深色的药渍,有的地方隐隐透出暗红——那是伤口渗血的痕迹,像极了冬日里冻裂的冰面下藏着的冻土。
他的肩膀、腰侧、后背都被牢牢固定着,连脖颈都缠了两圈,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脸。
脸颊泛着久病初愈的苍白,眼下的乌青像被墨汁晕染过,嘴唇干裂得起了层白皮,呼吸时胸口微微起伏,每一次起伏都带着不易察觉的滞涩。
杨诚实刚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,脚步就顿在了原地。
他工装外套上的机油味混着屋外的草药香涌进房间,视线扫过床上那个“粽子”似的身影时,眉头先是不自觉地拧起。
“这是……”他喉结动了动,目光在绷带上打了个转,又落回那张陌生的脸上。
记忆里温羽凡虽瘦,却总带着股倔强的鲜活,可眼前这人浑身透着死气沉沉的虚弱,实在对不上号。
他往前挪了半步,鞋底蹭过地板上的药渣,发出细碎的声响,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发紧:“羽凡?是你吗?羽凡?”
“额……表哥……”温羽凡费了好大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。
干裂的嘴唇一碰,就像砂纸蹭过木头,带着细微的疼。
声音轻得像飘落的棉絮,若不是房间里静得能听见窗外药碾子转动的吱呀声,恐怕根本传不到杨诚实耳朵里。
这声回应像根烧红的针,猛地扎进杨诚实心里。
他浑身一震,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肩,随即又猛地往前倾身。
眼眶像被热水烫过似的,瞬间红透了,浑浊的泪水在眼窝里打着转,把视线都泡得模糊起来。
“真是你!羽凡!”他几乎是喊出来的,声音里裹着惊惶和狂喜,还有压不住的哽咽。
他顾不上多想,脚下像装了弹簧似的,“噔噔噔”几步就冲到床边。
工装裤的裤脚扫过床沿的搪瓷盆,发出哐当一声响,他却浑然不觉。
粗糙的大手一把攥住温羽凡露在绷带外的手腕——那只手瘦得能清晰摸到骨节,绷带在手腕处勒出深深的红痕。
“羽凡,怎么会这样子?”杨诚实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,掌心的汗浸湿了温羽凡手腕上的绷带,“你到底出什么事了?啊?说话啊羽凡!”
滚烫的泪水终于忍不住,顺着他黝黑的脸颊往下淌,砸在温羽凡的手背上,带着灼人的温度。
温羽凡望着表哥通红的眼睛,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,又酸又涩。
他刚想开口说“没事”,手腕上突然传来一阵收紧的力道,那力道顺着手臂往上窜,像条毒蛇钻进肩膀,又猛地扎进腰侧的伤口里。
那里的绷带下还裹着没长好的皮肉,被这一扯,仿佛有把钝刀在里面狠狠搅了一下。
“呃……”温羽凡倒吸一口凉气,冷气钻进喉咙,带着铁锈似的腥甜。
他的脸瞬间涨红,又猛地褪去血色,变得惨白如纸。
额角的冷汗“唰”地冒了出来,顺着鬓角滑进枕头里。
“哎呀……好疼……”他疼得牙床都在打颤,话没说完就咬紧了嘴唇,指节因为攥紧床单而泛白。
杨诚实这才猛地回过神,看着温羽凡痛苦的样子,像被烫到似的猛地松开手。
“对不住!对不住羽凡!”他慌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,搓着掌心的汗,眼眶更红了,“我太急了……我不是故意的……你怎么样?”声音里的懊悔像水一样漫出来,把刚才的激动冲得七零八落。
温羽凡望着杨诚实通红的眼眶,看着他手忙脚乱地想帮自己掖被角却又怕碰疼伤口的样子,喉结忍不住滚动了一下。
胸口的钝痛混着心里的酸涩一起涌上来,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粗布床单,把那洗得发白的布料捏出几道深深的褶子。
“表哥,我身上发生的事情……”他刚开口,就被杨诚实打断了。
杨诚实连忙摆手,粗糙的手掌在半空顿了顿,又轻轻落在床沿,指腹蹭过床板上的木纹,声音里满是急慌:“不急,真不急。你看你这一身伤,嘴唇都白成这样了,哪有力气说这些?”
他抬头看了眼墙上挂着的旧挂钟,钟摆“滴答滴答”地晃:“一会儿我让聂大夫给你开点补气血的方子,养上十天半月,等你能下地了,咱哥俩再慢慢说,说一天都行。”
温羽凡却缓缓摇了头。
他的脖颈因为绷带的束缚,动作幅度很小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。
阳光从窗棂的毛边纸透进来,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,眼神里像落了点星火,亮得惊人:“表哥,就现在吧。”
他深吸一口气,胸口的起伏牵扯到伤口,疼得眉峰跳了跳,却还是咬着牙往下说:“这些日子藏着掖着,我心里跟压了块石头似的。那天在巷子里差点没走出来,我就想着,要是真走了,这些事烂在肚子里,对你对我,都太将是永久的遗憾。”他顿了顿,声音轻下来,“现在不说,万一往后……我怕没机会了。”
杨诚实看着他眼底的执拗,张了张嘴想说什么,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,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,抬手抹了把脸,露出满是胡茬的下巴:“行,你想说,哥就听着。”
温羽凡这才转向一旁的中年男人。
那男人正坐在墙角的木凳上,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,耳朵却偷偷往这边支棱着,谢顶的脑门上渗着细密的汗珠,一看就没少偷听。
“那位朋友,”温羽凡的声音客气却带着距离,“麻烦你先出去待一会儿,我们说点家里的事。”
中年男人“噌”地一下站起来,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“吱呀”声。
他脸上堆起笑,眼角的褶子挤在一起,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温羽凡:“好说好说,我去楼下药房转转,看看聂大夫抓药……”说着,他往前凑了半步,搓着手,声音压得低了些,“不过兄弟,咱先前说的那二十万,还有多加的五千块……”
“一分都不会少。”温羽凡打断他,额头因为忍痛渗出的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滑,他却努力挤出个还算平稳的笑,“等我们说完,立马给你点清。”
中年男人眼珠转了转,看了看温羽凡认真的神色,这才松了口气。
他咧开嘴,露出被烟熏黄的牙,点头如捣蒜:“哎,好,我信你!那我就在楼下候着,你们聊完喊我一声就行。”
说罢,他蹑手蹑脚地往门口挪,走到门边时还回头瞥了眼床的方向,像是怕自己一转身,那笔钱就长了翅膀飞了。
直到手碰到门把手,他才轻轻拉开门,又小心翼翼地带上,只听“咔哒”一声轻响,房间里只剩下表兄弟俩,还有满室浓得化不开的草药味。
待中年男子关上门离开后,病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。
药柜上铜环偶尔碰撞的轻响消失了,窗外药碾子转动的吱呀声也像被掐断了似的,只剩下两人浅浅的呼吸声,在弥漫着艾草味的空间里交织。
温羽凡慢慢调整着姿势,绷带摩擦伤口的刺痛让他倒吸一口冷气,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。
他下意识地攥紧床单,粗布的纹路嵌进掌心,却压不住胸腔里翻涌的情绪。
这些藏了太久的秘密像发酵的酒,在喉咙里灼烧着,不吐不快。
“表哥,你还记得我刚出院那会儿吗?”他声音发哑,目光落在床尾那盆快蔫了的绿萝上,“医生说我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。”
杨诚实的喉结动了动,粗糙的手掌在膝盖上搓了搓。
怎么会不记得?那些日子温羽凡整天盯着天花板发呆,连母亲熬的排骨汤都咽不下,轮椅扶手被他攥出深深的指痕。
温羽凡忽然扯了扯嘴角,露出一抹复杂的笑:“但我现在能走了,不光能走,还能跑。”他顿了顿,像是鼓足了毕生勇气,“因为我遇到个东西,叫‘系统’。”
“系统?”杨诚实眉头拧成疙瘩,这个词在他听来比货运站的新调度系统还陌生。他张了张嘴想追问,却见温羽凡抬手按住腰侧的伤口,眼神亮得惊人。
“它能让我变强。”温羽凡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,“健身、打拳、突破身体的极限……那些你觉得不可能的事,它都能做到。”他描述着系统面板弹出的瞬间,蓝色光晕映在天花板上的样子,像在说一场光怪陆离的梦。
杨诚实的眼睛越睁越大,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工装裤的膝盖处。他不懂什么是系统,但他看懂了表弟眼里的光。
那是在医院里消失了整整一年多的神采,比任何解释都更有说服力。
“好小子!”他眼眶瞬间红了,浑浊的泪水在眼角打转,“能站起来就好,能站起来就好啊!”
他想伸手拍温羽凡的肩膀,手到半空又猛地缩回,生怕碰疼那些缠着绷带的伤口,只能在原地搓着手,笑得像个孩子。
温羽凡看着表哥泛红的眼眶,喉咙突然发紧。
他继续往下说,讲自己在工厂食堂吃下三桶饭,在海鲜酒楼外的遭遇,又如何学会的拳法……
说到余曼曼被绑架时,他刻意略过了自己动手的细节,只说配合余家的人救了人。
“你做得对。”杨诚实坐直了身子,脊梁挺得笔直,“咱们虽然穷,但不能见死不救。”
他想起温羽凡小时候,看见流浪猫都会带回家喂剩饭,这股子善良,从来没变过。
可当温羽凡说到黑蜘蛛倒挂在窗外的身影,说到钓鱼人那根能穿透铁皮的鱼线时,杨诚实的脸色一点点白了下去。
他攥紧的拳头指节泛白,指缝里渗出的冷汗浸湿了裤腿,仿佛那淬毒的匕首正抵在自己喉咙上。
“他们跟疯狗似的……”温羽凡的声音低了下去,伤口的疼痛让他语气发颤,“追着我砍,躲都躲不掉。”
他描述着巷子里的搏杀,黑蜘蛛的匕首擦过脖颈时的寒意,钓鱼人鱼线勒进皮肉的灼痛,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味……
“太可怕了!太可怕了!羽凡,那些杀手……那些杀手以后会不会还来找你?”杨诚实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,每一个字都裹着没散尽的惊惶。
他粗糙的手掌在胸前乱挥,指节因为用力泛白,眼睛瞪得滚圆,瞳孔里还映着方才温羽凡描述的刀光剑影。-->>
窗外的风卷着药渣子撞在窗纸上,发出细碎的响,他却像没听见似的,往前凑了半步,膝盖撞到床沿发出“咚”的闷响,也顾不上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