外屋传来穿针的“嘶嘶”声,母亲的老花镜滑到鼻尖,她抬手推眼镜时,袖口蹭过桌面,露出手腕上皲裂的皮肤,像干涸的河床。
忽然,“咚”的一声闷响撞进耳朵。
不是零件落地的脆响,也不是椅子挪动的吱呀,那声音沉得发钝,像块湿棉絮狠狠砸在木板上。
温羽凡的心脏猛地一缩,血液仿佛在瞬间冲上头顶。
“妈?”他喊出声,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。
外屋没有回应。
只有空气里悬浮的尘埃还在阳光里慢悠悠地飘,金属零件散落在桌面上,反射着冷硬的光。
他猛地抓住轮椅扶手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,轮椅的轮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“吱嘎”声,他拼尽全力往前挪,后背的肌肉突突地跳,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秋衣。
视线撞进外屋的刹那,他的呼吸骤然卡住。
母亲趴在木桌上,半边脸埋在散落的零件里,老花镜掉在脚边,一条镜腿断了。
她花白的头发垂下来,遮住了嘴角,露出的手还保持着捏零件的姿势,指尖的裂口沾着点铁锈色的污渍。
桌角还留着块浅红的印子,像是额头撞上去的地方。
“妈!”他的呼喊撕破了清晨的寂静,带着哭腔的嘶哑在空屋里撞来撞去。
轮椅“哐当”一声撞在门框上,他挣扎着想从轮椅上撑起来,可肩膀像被钉在了椅背上,只有胳膊徒劳地往前伸,指尖离母亲的衣角还有半尺远。
他看见母亲的手指动了动,像是想抓住什么,随后便彻底僵住了。
那只昨天还给他掖被角的手,此刻无力地垂着,指尖离那块没拼完的铜牌只有寸许——那是厂里订做的纪念章,母亲说多做几个能换够他下个月的药钱。
记忆突然像断了线的珠子滚出来:
上个月母亲咳得直不起腰,却瞒着他说是呛了风;
前几天他半夜醒着,听见她在厨房偷偷啃干硬的馒头;
还有那双磨破的布鞋,他说了好几次想买双新的,她总说“还能穿”……
“妈!你醒醒!”他的声音碎成了碴,泪水砸在轮椅的棉布扶手上,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湿痕。
轮椅的轮子还在徒劳地转着,在水泥地上磨出凌乱的白痕,像他此刻被扯得粉碎的心。
窗外的西北风还在呼啸,卷起的雪沫子打在玻璃上,发出细碎的声响。
阳光渐渐爬到母亲的发顶,却再也暖不透那具渐渐冷下去的身体。
温羽凡瘫在轮椅上,看着母亲垂落的手,突然觉得这屋子大得吓人,空荡得能听见自己血液凝固的声音……
他好像又被扔回了那片废墟,只是这次,连最后支撑他的那座山,也轰然倒了。
(温羽凡一家的经济情况:温羽凡的房子是靠着贷款购置的,那场灾难过后,房子没了,只留下沉重的债务负担。
而父母的老房子,为了支付他的高昂治疗费、亲人们的丧葬费,以及偿还剩余的房贷,也不得不忍痛变卖。
母子二人早就一贫如洗。
而在过去这艰难的一年里,温羽凡因身体的残疾,彻底失去了自理能力,成为了一个“废人”。
生活支出全靠母亲做手工活和表哥接济。)
母亲倒下的闷响还在出租屋的水泥地上打着转,杨诚实的电话就被温羽凡带着哭腔的嘶吼烫通了。
他刚把货车停进物流园,手机在裤兜里震得像揣了只惊惶的兔子,看清来电显示的瞬间,方向盘上的指节“咔”地泛了白。
“我妈,我妈她……她趴在桌上不动了!”温羽凡的声音碎得像被踩过的玻璃,混着轮椅撞门框的刺耳声响,扎得杨诚实太阳穴突突直跳。
他没顾上跟货主打招呼,扯掉安全带就往驾驶座外冲,皮鞋碾过碎石子地,溅起的沙粒打在车身上,像谁在催命。
老旧的面包车在巷子里疯跑,锈迹斑斑的车门被风灌得“哐哐”响。
杨诚实冲进出租屋时,温羽凡正趴在轮椅扶手上哭,后背抖得像狂风里的破布。
母亲趴在木桌上,半边脸埋在散落的五金零件里,老花镜掉在脚边,一条镜腿断成了两截。
杨诚实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,他颤抖着探向小姨的鼻息,指尖触到的皮肤凉得像冬夜的窗玻璃。
“叫救护车!快叫救护车!”他吼得嗓子发紧。
医院的急诊室亮得刺眼,白大褂的影子在走廊里晃来晃去。
医生摘下听诊器时,金属头“当”地撞在托盘上,那句“准备后事吧”轻得像叹气,却让杨诚实的膝盖猛地一软,差点跪在冰凉的地砖上。
他扶着墙回头,看见温羽凡坐在轮椅上盯着抢救室的红灯,眼神空得能盛下整个冬天的风。
“羽凡。”杨诚实走过去,手掌按在他肩膀上,隔着洗得发白的病号服,能摸到肩胛骨硌手的形状,“小姨的后事,有我呢。”
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八度,喉结滚了滚,把那句“你别怕”咽成了攥紧的拳头。
回到那间逼仄的出租屋,杨诚实开始笨拙地布置灵堂。
他从旧货市场淘来的白挽联裁得歪歪扭扭,胶带在斑驳的墙上粘了又掉,反复贴了三次,才让那“音容宛在”四个字勉强站稳。
昏黄的灯泡悬在半空,风吹过窗棂,挽联边角“哗啦啦”地响,像小姨生前总爱念叨的碎话。
母亲的遗像是去年拍的,照片上的她穿着藏青色的斜襟布衫,嘴角翘着,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阳光——那是温羽凡情绪稳定后,她硬拉着他去公园拍的,说“留个念想”。
如今这张照片被摆在掉漆的木桌上,旁边点着的白烛淌着泪,把桌面晕成一片黏糊糊的黄。
吊丧的人来得断断续续。
远房的三婶提着一篮苹果,进门就抹眼泪,说“小姨这辈子苦啊”,可目光扫过温羽凡空洞的脸,又把后半句咽了回去,放下苹果就匆匆走了,塑料袋摩擦的声响在楼道里飘了很远。
温羽凡的老同学张磊拎着个花圈来,站在门口犹豫了半天,才把花圈塞进角落。
他拍了拍温羽凡的胳膊,想说什么,最终只化成一声长叹:“羽凡,挺住。”
可他没看见,温羽凡垂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,正一点点抠着木头缝里的灰。
谁也没多待。
这间弥漫着香烛味和尘埃味的小屋,像个装着太多悲伤的罐子,让人喘不过气。
温羽凡就那么坐着,从晨光熹微到暮色四合。
白烛燃尽了三根,烛芯结着焦黑的疙瘩,像他心里拧不开的结。
有人把香递到他手里,他机械地举到眉心,香火烫了指尖也没反应……
疼吗?
或许吧,可再疼,也抵不过那晚楼塌时,小智扑进他怀里喊“爸爸”的最后一声甜,抵不过周新语在厨房喊“羽凡,汤好了”的温柔。
他的眼睛里没有泪了。
那些在医院
icu流干的泪,那些在无数个深夜浸湿枕头的泪,早就把他心里的某个地方泡成了荒芜的盐碱地。
亲友们的安慰像落在水泥地上的雪,积不起来,也暖不透。
他在想,要是现在闭上眼睛,会不会在一片白光里看见他们?
小智肯定举着缺了角的蛋糕扑过来,奶油蹭得他满脸都是;
周新语会嗔怪地递过纸巾,指尖带着炒菜的油烟香;
母亲大概会拉着他的手,像小时候那样揉他的头发,说“羽凡啊,回家了”。
窗外的风卷着秋末的落叶,打在蒙尘的玻璃上沙沙响。
杨诚实正在门口贴挽联的最后一角,胶带粘不住,他用牙齿咬着胶带的一端,笨拙地往墙上按。
温羽凡望着母亲遗像上的笑容,忽然觉得这人间太冷了——冷得不如那片能与亲人重逢的黑暗。
他微微偏过头,目光越过那些或悲戚或叹息的脸,落在墙角那把母亲生前用来切菜的菜刀上。
刀刃上还沾着没擦净的铁锈,在昏黄的光线下闪着微弱的光。
要是能快点去见他们就好了。
这个念头像颗种子,在荒芜的心里悄悄发了芽,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期待。
头七的最后一缕香在清晨的露水里熄了,烟圈打着旋儿钻进出租屋的霉斑里,像谁没说出口的叹息。
送葬的这天,天阴得能拧出黑水,铅灰色的云低低地压在楼顶,风卷着碎雨丝斜斜地抽下来,打在灵车的玻璃上,洇出一片模糊的水痕。
灵车的引擎声闷得像哭,杨诚实推着温羽凡的轮椅跟在后面,橡胶轮子碾过湿漉漉的水泥地,发出“吱呀”的哀鸣。
温羽凡的目光始终没离开那口薄皮棺材,棺木上蒙着的白布被风吹得猎猎作响,边角扫过车帮,像母亲生前总爱掖他被角的手。
路过凤栖花苑的废墟时,灵车慢了半拍。
那里如今围着蓝色的铁皮挡板,锈迹斑斑的板面上用红漆写着“拆迁重建”,可温羽凡总觉得能看见二号楼的轮廓……1001室的窗户曾亮着暖黄的灯,小智趴在窗台上数星星,周新语在厨房喊他吃饭,母亲坐在沙发上择菜,父亲的旱烟袋在茶几上磕出轻响。
这些画面像碎玻璃,扎得他眼眶发酸,却流不出泪来。
火葬场的烟囱在远处冒着白汽,混在乌云里分不清彼此。
工作人员掀开棺盖时,杨诚实别过了头,温羽凡却直勾勾地看着。
母亲穿着那件藏青色的寿衣,是她前年自己缝的,针脚歪歪扭扭,领口还绣了朵小小的栀子花——那是她年轻时最喜欢的花。
他想伸手摸摸,指尖却在轮椅扶手上攥出了红痕,喉咙里堵着团滚烫的棉絮,那句“妈”卡在齿缝间,烫得舌尖发麻。
当棺木被推进火化炉的刹那,温羽凡的身体猛地一颤,轮椅的扶手被他抓得变了形。
炉门“哐当”一声合上,隔绝了最后一点视线,他看见火光在小窗里亮起来,像那年二号楼倒塌时的白光,只是这次,连哭喊都发不出来。
他的嘴唇翕动着,一遍遍地念着“妈,慢点走”,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,混在焚化炉的轰鸣里,碎成了粉末。
骨灰盒是杨诚实挑的,紫檀木的,沉甸甸的。
温羽凡接过时,指尖触到盒面的温度,不冷不热,像母亲晚年的手。
他低头看着那方小小的盒子,突然笑了……
那么小的盒子,怎么装得下母亲一辈子的唠叨?
装得下她半夜给发烧的他喂药的身影?
装得下她在病床前削苹果时,刀刃打滑的慌张?
墓地在城郊的山坡上,风更大了,吹得松树林“呜呜”地响。
父母的墓穴挨在一起,墓碑是早就刻好的,父亲的名字旁空了大半,如今终于被母亲的名字填满。
杨诚实把骨灰盒放进去时,温羽凡听见金属碰撞的轻响,像两颗心终于靠在了一起。
他望着那两块紧紧挨着的墓碑,突然觉得很平静。
这一刻,他终于证实了父亲已经离世的事实。
父亲走的时候,他在医院昏迷,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,他们一直瞒着他,但他心里总像缺了块什么。
如今看着母亲的名字刻在旁边,倒像是拼图终于凑齐了。
他想起小时候,父亲总把他架在肩膀上,母亲跟在后面追,喊着“慢点跑,别摔着”;
想起结婚时,父亲坐在主位上,母亲坐在他边上,给小两口递上厚厚的红包,说“好好过日子”;
想起小智出生那天,父亲在产房外抽了两包烟,母亲攥着他的手,手心全是汗。
这些画面像潮水,漫过他的心脏,不疼,只觉得空。
“爸,妈。”温羽凡对着墓碑轻声说,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,“我很快就来陪你们。”
他抬起头,看见远处的天空裂开一道缝,漏下点微弱的光。
山下的城市在雾里若隐若现,可这人间的灯火,再也照不亮他心里的路了。
小智在等他,周新语在等他,现在父母也在等他,那片黑暗里一定很暖吧,暖得能装下所有的思念。
杨诚实推他下山时,轮椅碾过碎石子,发出“咯吱”的响。
风还在吹,松针落在墓碑上,盖了薄薄一层,像谁悄悄掖好的被角。
.b