温羽凡攥着轮椅扶手的指节还在发烫,刚才用力太猛,木头边缘在掌心硌出了几道红痕。
“妈……”他喉结滚了滚,声音比刚才低了八度,却带着种不容回避的执拗,“你就跟我说实话吧,咱们家住得好好的,为什么突然要搬来这种地方?”
母亲坐在床沿,背脊佝偻着,花白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侧脸。
她没抬头,只是用袖口反复蹭着眼角,布料摩擦的“沙沙”声在安静的屋里格外刺耳。
“羽凡啊……”她的声音像被水泡过的纸,发皱又发沉,“等……等你身体好些了,妈再跟你说,啊?”
“不等了!”温羽凡猛地往前倾身,轮椅的前轮在地板上碾出道浅痕,“我躺了这么久,身体已经好了!”他的声音又开始发颤,对着那个真相,他想知道,但又怕知道。
母亲的肩膀突然剧烈地抖了一下,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中。
她捂住嘴,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呜咽,泪水顺着指缝往外渗,滴在洗得发白的床单上,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湿痕。
那些积压了太久的悲伤,终于像决堤的水,再也堵不住了。
温羽凡瞬间就慌了。
刚才还紧绷的身子垮下来,双手往前伸了伸,又无力地缩回去,指尖在空气中徒劳地晃了晃。
“妈,妈你别哭啊……”他的声音软得像棉花,带着浓浓的鼻音,“是我不好,我不该跟你吼……我不问了,我真的不问了……”
他看着母亲颤抖的肩膀,心里像被钝刀子割着,又疼又悔,眼眶也跟着热了起来。
就在这时,楼梯间传来“噔噔噔”的脚步声,又急又乱,像是有人在跑。
那声音撞在老旧的楼梯扶手上,发出“哐当”的回响,一路从楼下冲到二楼,在门口戛然而止。
门板被“砰”地一声推开,大表哥杨诚实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,额头上全是汗,衬衫的领口湿了一大片。
他身后跟着个人,身影被门框挡住大半,只露出条穿着黑色牛仔裤的腿。
温羽凡下意识地抬头,那人正好往前挪了半步,光线落在他脸上——削瘦的脸颊,紧抿的嘴角,眼神阴沉沉的,像积了场暴雨。
“啊良?”温羽凡的声音卡在喉咙里,半天没出来。
他盯着周良,脑子里嗡嗡作响。
这张脸他不算熟,印象里总是带着点年轻人的漫不经心,可现在,那双眼睛里的东西太沉了,沉得让人发怵。
大表哥在一旁搓着手,脸涨得通红,嘴唇动了好几下才挤出句:“羽凡,周良他……他有话跟你说。”
温羽凡的心跳突然乱了节拍,像有只手攥住了心脏猛地收紧。
周良的黑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“咚”的一声闷响,像是往死水潭里扔了块石头。
他站在离温羽凡两步远的地方,阴影把半个轮椅都罩住了,下颌线绷得像根拉满的弓弦,腮帮子鼓了鼓,唾沫在嘴里狠狠碾过。
“你们还没有把事情告诉他吗?”
这话说出来时,他的目光在母亲佝偻的背上剜了一下,又扫过杨诚实涨红的耳根,最后落回温羽凡脸上。
那眼神里的怨毒像淬了毒的冰锥,刺得温羽凡后颈发麻——他从没见过周良这样,像头被激怒的困兽,浑身都透着股玉石俱焚的狠劲。
母亲的手猛地攥紧了床单,指节泛白得像要嵌进木头里。
她把脸埋在膝盖间,花白的头发垂下来,遮住了所有表情,只有肩膀在一抽一抽地动,发出蚊子似的呜咽。
杨诚实往旁边挪了半步,脚踢到墙角的旧藤筐,发出“哐当”一声轻响。
他挠着后脑勺,指甲缝里还沾着点墙灰。
“这……实在是不好开口啊”他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,眼睛瞟着天花板上剥落的墙皮,不敢看任何人。
“好,好得很!”周良突然笑了一声,那笑声比哭还难听,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。
他猛地踹了一脚旁边的木凳,凳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“吱呀”声,摇摇晃晃地撞在墙上:“叫我来就是当恶人是吧?行!老子早就憋不住了!”
他深吸一口气,胸腔鼓得像要炸开,喉结上下滚了滚,像是在吞咽玻璃渣。
温羽凡看着他绷紧的脖颈,心脏突然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,密密麻麻的疼顺着血管蔓延开来。
“啊良……你到底要说什么?”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轮椅的扶手被攥出了湿痕。
周良的目光突然像两束激光钉在他脸上,那里面翻涌着悲愤、怨恨,还有一丝说不清的怜悯。
他张开嘴,嘴唇哆嗦着,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来四个字,轻得像羽毛落地,却带着千斤重:
“我姐死了。”
空气瞬间凝固了。
温羽凡眨了眨眼,以为自己听错了。
窗外的风突然停了,屋里的尘埃悬在半空,连母亲的啜泣声都戛然而止。
他看着周良的嘴,又看了看母亲埋在膝盖里的头,喉咙里像堵着块烧红的烙铁,发不出一点声音。
“你说……什么?”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远处响起来,陌生得像别人的。
“我说——”周良突然暴喝一声,那声音震得窗户玻璃嗡嗡发颤,他往前跨了一大步,几乎脸贴脸地盯着温羽凡,唾沫星子喷在他脸上,“你老婆周新语死了!你儿子温小智也死了!那天晚上楼塌了,他们都没出来!你听懂了没有!”
“嗡……”
温羽凡觉得脑子里像是有一万只蜜蜂在同时振翅,所有声音都变成了尖锐的耳鸣。
他看见周良的嘴还在动,可世界上所有的声音都像隔着层厚厚的毛玻璃,模糊又遥远。
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,那双手昨天还在幻想给儿子买新玩具,今天却连握紧拳头的力气都没有。
轮椅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,他想抓住什么,却只抓到一把冰冷的空气。
“不……不可能……”他的头摇得像要从脖颈上挣脱,牙齿咬得咯咯作响,嘴角流出白色的唾沫,“小智还等着吃蛋糕……新语说要给我炖排骨汤……”
他双手死死箍住头颅,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如骨,指甲几乎要嵌进自己的头皮里,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剜心的字句从脑子里抠出去。
轮椅在他剧烈的动作下发出“咯吱咯吱”的哀鸣,轮子在地板上磨出浅浅的划痕。
“不可能……”他反复念叨着这三个字,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,尾音在颤抖中断裂。
突然,那道灾难夜的白光毫无预兆地劈进脑海——刺得人睁不开眼的炽白,裹挟着钢筋断裂的锐鸣、砖石坍塌的闷响,还有……儿子最后一声带着奶气的“爸爸”,妻子惊慌中喊出的“羽凡”。
那些声音像生锈的钩子,猛地拽开他强行闭合的记忆闸门,粉尘的呛味、墙体开裂的震颤,甚至皮肤被飞溅碎石擦伤的刺痛,都在这一刻清晰复现。
“啊……!”
一声凄厉的嘶吼从他喉咙深处炸开,像困兽濒死的悲鸣,撞在斑驳的墙壁上又弹回来,震得窗玻璃嗡嗡发颤。
眼泪决堤而下,顺着他痉挛的脸颊滚落,砸在轮椅扶手上,溅成细小的水花。
他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枯叶,胸腔剧烈起伏,却吸不进半点空气,窒息感让他眼前发黑。
那些曾在病床上反复编织的重逢画面——儿子扑进怀里抢蛋糕,妻子嗔怪他纵容孩子,此刻全碎成了扎人的玻璃碴。
他恨自己没能冲进那片白光里,恨自己醒来时躺在无菌病房,更恨这双手明明还能活动,却没能抓住最后一丝可能。
母亲踉跄着扑过来,膝盖重重磕在地板上也浑然不觉。
她死死抱住温羽凡颤抖的肩膀,枯瘦的手指掐进他的后背,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,浸透他的病号服肩头,带着咸涩的温热。
“羽凡……羽凡……”她只能反复念着这两个字,哭声哽咽在喉咙里,像被堵住的风箱。
大表哥杨诚实背过身去,肩膀剧烈地耸动着,一只手死死捂住嘴,指缝间漏出压抑的呜咽。
周良站在原地,紧绷的下颌线突然垮了,眼圈瞬间泛红,刚才那股狠戾劲儿消失得无影无踪,只剩下同样的茫然与痛楚。
他别过头,望着墙角那堆蒙尘的旧书,仿佛那里能找到一丝喘息的缝隙。
狭小的房间里,悲伤像浓稠的墨汁,浸透了每一寸空气。
阳光透过蒙尘的窗户,在地板上投下昏暗的光斑,尘埃在光柱里凝滞不动,连时间都仿佛被这沉重的悲伤钉在了原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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