萧皓没有拆穿他,注视着灯火阑珊的幽州城,回过头道:“能否有幸与将军去街上走走?”
霍玄道:“自然,正好我也要回去了。”
两人步下城楼,沿着漆黑的天街往回走,一个士兵在前方提着灯,萧皓注视着那一小道背影,眼神忽然起了些变化,“我有个弟弟,年纪就跟他差不多大。”他说这句话像是有感而发,但霍玄心中却感到意外,他曾留意观察过赵衡身边的侍卫与幕僚,萧皓此人绝非感情充沛之人,更不会无缘无故找人聊私事。δ.Ъiqiku.nēt
霍玄道:“令弟有何说法?”
萧皓道:“没什么说法,忽然想到了而已。我与他都是孤儿,自幼被卫老将军收养,一块长大,一同习武,早已与血缘兄弟没有区别。后来我们一齐追随广阳王世子殿下,他年纪小,身手很虚,但脑子比寻常人要聪敏许多,世子安排他学习兵法谋略,他阅读兵书过目不忘,深得世子器重。”
霍玄道:“广阳王世子挑剔,能够让他另眼相待的人,不是一般人啊。”
萧皓慢慢回忆着:“他整天没个人形,一天到晚嬉皮笑脸,喜欢招惹府中的貌美侍女,侍女们都把他当小孩子看,喊他弟弟,广阳王府上下都宠惯着他,我偶尔训两句,世子却说,少年子弟就该这样,清风朗月,志存高远。他十二岁就跟着雍州将军们在关外跑,打仗身先士卒,没有输过,有一次我们奉命巡军,几个人在雍阳关外遭遇氐人流寇,我让他先走,他见到我受伤,忽然跳下马,抽刀冲杀回来。他也受了不轻的伤,但仍是将重伤的我背回雍州府,一路背一路哭,我听得心烦意乱,骂他别哭了,他抽噎着说我太重了,他好累,哭个没完。”
萧皓停了一会儿,道:“世子说,他有将才,也不缺勇气,将来必然是一代耀眼名将。”
霍玄听得很有兴趣,道:“令弟如今身在何处?如今正值用人之计,如此忠勇之人,何不劝他一起投身卫国?”
萧皓道:“他叫萧泉,凤凰台之变时,他率领四千兵马赶赴盛京支援,途中被霍燕之子霍耀伏杀,首级被霍荀进献给梁哀帝,醉骨以儆效尤。”
霍玄一瞬间停下脚步,没了声音,看向萧皓。
这些话显然绝不会是李稚让萧皓说的,以萧皓的个性,李稚甚至无处得知这一段隐秘往事。萧皓转身看向霍玄,神情平静道:“我曾经立下毒誓,此生只要再见到姓霍的人,必然枭其首、戮其尸,但我见到将军时,却并没有选择这样做,将军可知是为何?”
霍玄至此已经完全明白了萧皓今日的来意,良久才低声道:“为了家国。”
萧皓立在空旷的长街上,偌大的风雪披落满肩,他看着霍玄道:“是,为了家国。这条长街曾是幽州府最繁华的街道,而今却变成一片废墟,万家灯火不复存在,雪地中遍布森然骸骨。若是让氐人灭亡梁朝,三百年前的历史将在我们眼前重演,天下十三州都会变成你我此刻看到的样子,千千万万的人将死无葬身之地,这样的国仇面前,家恨总是微不足道,所以我哪怕恨霍家人入骨,也绝不会伤害将军分毫。”
霍玄注视着萧皓,褐色的瞳仁中像是有层层叠叠的山峦涌现出来,终于道:“我明白了。”
萧皓道:“多谢将军。”
霍玄却十分意味深长地道:“不,是我该多谢你。”
说完这句话他便转身继续慢慢往前走,往事也跟着一幕幕浮上眼帘。
昔年霍氏投奔建章谢氏,最终全族被谢珩所灭,霍燕惨死盛京大狱,年迈的霍荀在老宅绝食自尽,霍氏成年男子斩首,女眷、仆从多绝望自杀,一时有如秋风扫落叶,人头滚滚落地。今日自霍玄再踏入镇西将军府见到那株枯败的参天古树起,当初那惨绝人寰的一幕幕便迅速地浮上心头。
偌大的一个家族顷刻间烟消云散,哪怕确实有自身因果在其中,但面对杀人者,总是免不了心存怨恨,即便霍玄一向冷血镇定,但人活在世上,总是无法完全脱离七情六欲,其中尤以亲情为甚。
霍玄在看着谢珩时,他的脑海中确实闪过去一些念头。
李稚看出霍玄心思有异,也猜中他是联想到家族衰亡的往事。如今正是要众志成城对抗氐人的时刻,一旦人心不齐,无须氐人从外部施压,这支军队恐怕自身就迅速土崩瓦解了。这也是他让萧皓今晚找上霍玄的原因,但萧皓却并没有逐字逐句将李稚的话传达给霍玄,而是选择换了一种方式。赵慎、萧泉之死,是他与李稚心中永远不会消逝的伤痛,正如霍氏之于霍玄,他们选择释怀并不是彻底遗忘那些逝去的人,而是如霍玄给出的那个回答所说的那样:
为了家国。
萧皓目送着霍玄远去,他也回过身,一个人在大街上走着,纷纷飘落的晶莹雪花遮挡住他的视线,恍惚间他又看见那熟悉的身影,就站在不远处的街尽头,看着他笑。他不自觉停下脚步,这大约是被嘲笑沉默寡的他这一生说话最多的一次,或许彼时彼刻,他是真的有点思念故人。
作者有话要说:氐人:裂开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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