收复幽州府后,李稚一行人骑马穿过城门,进入这座满目疮痍的边陲古城,曾经繁华的十安巷已是十室九空,雪底下埋着幽州百姓的尸身,或是被斩首,或是被饿死,不乏有老人小孩,城中所有财帛、珠玉、粮食早被扫荡一空,屋宇只要带有棚盖全被火烧殆尽。自从一进城,所有人的脸色都阴沉起来,尤其是霍玄,他是土生土长的幽州人,幽州府等同是他的家,今日却被外敌摧残至此,为将者心有不忍,也有愤怒。
由于太守府早已被付之一炬,众人来到镇西将军府,即原来的霍氏家宅,商议下一步计划。李稚妥善安置好城中百姓,打点好军队后勤事宜,在步入议事厅前,他正好看见霍玄孤身站在庭中那株参天大树下,雪已经停了,曾经枝繁叶茂的千年古树只剩下一副空架子,空举着无根的北风,这是霍荀绝食自尽时所对的那株树,正如昔年的霍家已经不复存在,它也成为了一段历史。sm.Ъiqiku.Πet
霍玄在枯死的老树下站了很久,那只失踪多日的鹰隼忽然重新出现,白光一闪降落在他的肩上。
李稚望着那道背影,眼神微微闪烁,仿佛明白了些什么,但他没有多说,制止将要发出声音的孙缪与萧皓,继续领着人往议事厅走了。
议事厅中,谢珩一派的人已经落座,除了驻扎城外的司马崇以外,谢珩、谢玦、桓礼都在场。脚步声传来,原本正在向谢珩汇报晋河形势的谢玦扭头看去,在远远望见来人是李稚时,说话声忽然不自然起来,干脆不说了。
谢玦仍然记得自己第一次在战场上看见李稚时的错愕心情,还未反应过来,便听见霍玄称呼对方为殿下,那一阵短短的思考时间或许是他此生最茫然震惊的时刻,倒是李稚见他披坚执锐俨然一派大将风度,神情自然地说了一句:“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,二公子,许久不见。”
那一句话莫名给谢玦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,尽管两人之后见面次数也不少,但回回见着李稚,他心中仍是下意识地感到微妙,这会儿自觉地不再出声。谢珩的视线随着渐近的脚步声落在李稚身上,李稚也看见了他,双方对视一眼。李稚一派的人刚落座,霍玄便带着自己副将与崔嘉步入大堂。
霍玄一进门先主动向李稚行礼,“见过殿下。”而后才落座。今日三方人马汇聚一堂是为了商议退敌之策,李稚见霍玄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,主动开口道:“氐人虽在冰壶城一役中遭遇大败,但迅速整顿兵马退守晋河,与我们形成临河对峙之势,丝毫看不出退兵的迹象,百万大军倾巢而出,放眼任何朝代都是倾尽国力之举,没有实现野心,他们想必不会轻易退去。”
霍玄道:“殿下说的有理,我听闻北方周国这两年皇权迭代,自从先皇帝木阿黎病逝,周国内权力斗争日益激烈,所谓的统一王朝早已有四分五裂的征兆,这次南下侵略,周国内各方势力都在借机掌控兵权,南方成为了他们斗兽之地,谁占领南国就能成为新的天子汗王,有野心的王族对此志在必得,我们需提前做好准备。”
霍玄又看向谢珩,道:“连日来战事吃紧,桓都奔波于战场,一直无法正式拜见中书,甚为失礼。正值西北危急存亡之秋,仰赖谢中书出手相助,千里驰援之恩,幽云百姓与我莫不敢忘。”
谢珩道:“将军重,战事要紧,名士以忠贞报国,国自当报之以仁义,何况幽州护卫王域三百年,幽云有难,十三州理当与子同袍。”
霍玄静静打量谢珩一番,道:“兰亭玉树,高门珠冠,今日亲眼得见中书才明白何为国士,倘若梁朝能再多几位如中书这样肯为国请命的人,或许结果也会不尽相同吧。”
谢珩道:“如今固守在幽州城外的数十万将士,尽是将军所说的国士,如何说缺少肯为国请命的人?”
霍玄像是被他提醒般才想起道,“是啊,尽是忠贞报国之士,定要打赢这场恶仗,才算不负所托。”
谢珩道:“正是如此。”
李稚观察着交谈的两人,道:“此番氐人进犯不仅是幽云的危机,氐人意图倾覆神州,这是十三州齐心协力对外的时刻。如今氐人占据晋河不肯退兵,无疑是尚未死心,等待着下一次进犯的时机。我刚收着军讯,斥候探查到氐人补给不足,每日口粮供应已经减半,周国的物资输送到前线尚需一些时日,氐人等待不及,近日必将有所动作,城内外各军要加紧巡逻。”
李稚将收到的军报递给谢珩,又将另一封给了霍玄,双方将领心中其实都有数,只略一翻便都没有再看。
霍玄问李稚道:“殿下可有何见解?”
李稚明白双方恐怕早就有所筹谋,他想了想,道:“既然明知氐人虎视眈眈,固守城池便永远只能受人牵引,依我之见,不如以攻为守,主动出击。军事上的东西我学的很浅薄,但我想气焰从来都是此消彼长,氐人猖狂无态,将晋河外的北土视为自己的大本营,总认为汉人不敢逾越,却忘了晋河、雍阳关、还有北方九州,那本来就是汉人的家乡。”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,低声道:“那座城,已经不叫汉阳很多年了吧。”
他这话一说,在场诸人的神情都发生了变化。氐人蔑称为科察城的汉阳,又曾名旧长安、花神都,那座王珣曾经短暂收复过的先汉都城,如今应该正是雨雪纷纷的景象吧。
昔我往矣,杨柳依依。
今我来思,雨雪霏霏。
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那首诗,连霍玄的神情都颇为动容。
谢珩一直静静望着李稚,他在李稚的双眼中见到了熟悉的野心,像是春来时南国的江水一样静静翻涌着,氐人一心想要复制三百年前的霸业,却不知南梁人三百年来亦是朝思暮想如何收复中原,十数代有识之士从被迫离开故乡起,从没有一刻忘记过那梦中的故国。有赖于如贺陵那样的圣人,这种精神得以穿越漫长岁月一代代传承下来,终将开花结果。
李稚抬头时,正好对上谢珩的视线,那一刻两人安静地对视着,全都没有说话。
众人在议事厅中商议作战计划,黄昏时分各自散去。
李稚坐在原地望着霍玄远远离去的背影,若有所思。
霍玄离开镇西将军府后,照例又去布置城防。子夜时分他孤身一人登上城楼,眺望着黑暗中的幽州城。脚步声由远及近,他回头看去,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,是赵衡身旁常常跟着的那名护卫萧皓。
霍玄道:“是殿下有事交代?”
萧皓道:“殿下让我来看看你,今日镇西将军府议事,将军看上去心事重重,可是有忧心之事?”
霍玄笑了笑,道:“殿下有心了,氐人百万大军压境,我确实为战事日夜担忧,唯恐辜负了殿下与幽云百姓的重托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