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稚今夜不怎么能睡得着,萧皓回来后向他汇报霍玄之事,确定没有差错后,李稚道:“无论他心中如何想的,现下能听得进去就好。”他对萧皓道:“你去歇息吧,我一个人坐会儿。”待萧皓退下去后,他静静地坐在火炉边烘手,像是在发呆,又像是在凝神思索,专注地忘了自己,直到一阵巨大声响传来,他瞬间回过神。
李稚走出庭院,原来是北风把将军府中一座高楼吹垮,倒地的瞬间,风暴中心激起漫天雪海。李稚见到有卫兵前往查看,也跟着前去,望着化为废墟的庞然大物,他问士兵道:“这是危楼吗?”众人纷纷摇头,有幽州籍的士兵对他道:“回殿下,这楼好几百年了,一直也有人仔细打理,看着从来好好的,不知道为何忽然被风吹垮了。”
李稚看那满地狼藉,抬头看向蒙着雪与尘的天空,“或许是今年的风雪太大了。”说完这一句,士兵的眼神发生变化,他回过身看去,正好见到刚从城外军营回来的谢珩。
谢珩袖中有封崭新的绿标书信,浅浅地露出一角来,他问道:“如此晚了,不歇息吗?”
李稚站在一地烟尘中望着他,低声道:“也不算太晚。”
李稚与谢珩出门走了走,街上尽是加紧巡逻的士兵,两人来到东城,登高望远,因为地势居高临下的缘故,从这里能够隐约看见晋河旁氐人的动向,但今夜天气不好,只看见一片茫茫雪雾。
李稚良久才道:“江山多娇,难怪如此多的人前赴后继。”
谢珩看出李稚有心事,道:“上天既然将力挽狂澜的责任交到你的手中,一定有其旨意在其中,不必去想结果如何,你只需记得自己做的是正确的事。”
对于一个二十岁刚出头的年轻人而,家国危亡的重担大半压在他的肩上,一旦他稍有不甚,三百年前的悲剧将再次上演,这种压力是难以想象的事情。如今西北局势变化太快,眼见着已经到了关键时刻,看似是以谢珩、霍玄、孙缪这些手握重兵的将领为重,但实则核心始终是李稚,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先皇室身份,而是唯有他能控制住这群心思各异的将领,没有统治者的维系,再强大的军队都将是一盘散沙。
李稚道:“我从未担忧过自己的生死,只是这确实是一场不能输的仗,它关系着千千万万人的生死。”
谢珩道:“自千年前起,圣人始终在为一样东西争论不休道。名正顺为道,无偏无党为道,成仁取义为道,一以贯之为道,道并非实指之物,有成千上万种解释,我始终认为梁朝士族有清谈误国之过,但论证何谓道却并非如此,能令先圣争论千年的话题,绝不会毫无意义。道为世间公理,人心所向处皆为道,谁掌握道即是掌握人心,所以有得道多助,失道寡助之说。”
谢珩望着李稚道:“圣人之所以反复论述道,是因为得道者得天下。自古以来,侵略、屠杀、暴.政绝不是道,道如今在你的手中,你即是人心所向,所以天下人都会来到你的身边,帮助你赢得这场仗。”
李稚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昏暗中谢珩的脸庞,雪中好似荧荧地散出光来,将一切都点亮了,“所以你来了。”
谢珩道:“我有不得不来的理由。”
李稚莫名被这句话触动,久久地望着他,高处不胜寒,但此刻他置身风暴中,却感觉到一股从未有过的安心,那眼神好像是一束温柔神圣的微光照耀着他的脸庞。筆趣庫
眼见着风雪逐渐大起来,两人找了个无人的地方暂避。
李稚坐在亭中缓了缓心神,对谢珩道:“尽管已经收复幽州府,但我心中确实仍有隐忧。这些日子打下来,若单从实力评价,那些氐人将领确实作战出色,尤其是那名叫古颜的将军,上百万的军队在他手中指挥若定,即便是前期略有疏漏,也能迅速弥补,此番自幽州府匆忙撤军,他却没有损失多少兵力,确实可惜。”
谢珩道:“周国大一统前,北方草原打了上百年的仗,能活下来的皆是骄兵悍将,实力确实不容小觑。这场仗看重的并非是小股兵力的输赢,不必操之过急。”
李稚有些费解,“三百年来,梁朝与周国之间始终树有壁垒,直到上一次氐人来使,双方才破冰交往,我们对周国仍然知之甚少,但他们对梁朝却像是了若指掌,每一次进攻都能准确攻击西北三镇的薄弱之处,退守也是得心应手,不仅仅是进退自如,他们甚至还知道如何策反西北的将军,这与三百年前不可同日而语。”
谢珩道:“氐人从一开始便知道这是国战,提前布置周全,这种战争不仅仅要看战场上的实力,补给、权谋、财力,信心,这背后其实是双方国力的较量,正面战场上的输赢实则只占一小部分。”
李稚道:“知己知彼,百战不殆,我们在这一方面已经失去先机,这也是我最担心的地方。仗打起来后,我与霍玄都曾派出过探子想要探查周朝实力,包括霍玄很想查一查那名叫古颜的将领,但确实没有太多收获,即便收到消息也都是些似真似假的皮毛,怕是氐人故意放出来混淆视线。”
谢珩听着李稚说话,从袖中将那封书信轻轻抽出来,递给李稚。
李稚道:“这是什么?”说话间他把信展开。ъiqiku.
谢珩道:“梁朝周边除氐人外,另有胡、戎、狄等多个部族,这些部落人数稀少,实力孱弱,与梁朝一直保持着友好往来,通商不绝。其中有几个部落因为位于西部,梁朝人当年问他们是哪里来,他们回答说从西方来,所又被称为西域人。”
李稚只粗浅地读了两行信,浑身一震,眼神立刻变了。
谢珩道:“西域人将自梁朝买走的布帛、茶叶、陶瓷之物销往北方,因为数量稀少、价格昂贵,只有氐人贵族能够享用,双方关系日益亲密,以朋友相称。氐人多年来源源不断地从西域商人手中买到梁朝的消息,所以才能对梁朝局势如此了解。”
李稚低声道:“这信上写的是周国王室,”他往后迅速翻了翻,在看见古颜的名字时,他的脸上终于出现笑容,抬头看向谢珩,“这是如何做到的?”
谢珩只说了四个字,“商人重利。”
谢珩治理梁朝多年,凡事亲力亲为,小国外交自然也要过他的手。氐人与汉人外貌浑然不同,除却少数汉人奸细外,氐人能够探查梁朝的方式并不多,很容易便能猜到其中鬼祟。谢珩离京前并没有立即处死那帮穷途末路的西域商人,而是与他们做了一个交易。
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西域商人在听完谢珩的话,如蒙大赦,毫不犹豫答应下来。对于外族商人而,氐人与梁朝的国战与自己有何干系?良心这种东西,自古价高者得。
李稚在那封书信上见到一个汉人名字,不自觉念了出来,“周媗。”
“她是氐族人,名叫妥欢帖睦尔,是如今周国幼帝的母亲,因为当年顺应元熙汉化改革而取了周媗这个汉文名字,木华黎病逝后,她成为周国第一任太后,据说她在丈夫去世后,与亲王安铎牵扯不清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