温羽凡对樱花语一窍不通,但“等等”这两个字却像刻在记忆里。
这两个音节他太熟了,那些熬夜追的樱花国刑侦剧里,嫌疑人被喊住时总带着这声急刹车似的腔调。
他的脚步顿在满地狼藉里,皮鞋碾过片尖锐的玻璃碴,发出细微的“咯吱”声。
转身时,后背的绷带被牵扯得发紧,伤口传来针扎似的疼,让他下意识蹙了蹙眉。
月光落在他脸上,映出眼底翻涌的疑惑,更多的却是戒备。
黑田那身染血的西装依然笔挺,金丝眼镜后的眼神深不见底,谁知道这内劲五重的高手突然喊住他们,打的是什么主意?
“黑田先生还有什么要指教的?”他的声音压得平稳,指尖却在不知不觉间攥紧了拳头,小臂肌肉绷得像块淬过火的铁。
方才与泽井硬拼时震伤的骨缝隐隐作痛,可他浑身的神经都像拉满的弓弦,只要对方稍有异动,就能立刻绷紧反击。
旁边的李玲珑反应更快。
几乎在“等等”两个字落地的瞬间,她的右手已经扣住了腰间的软剑剑柄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。
鲛鱼皮鞘的武士刀还在背上轻轻晃,可她护在温羽凡身侧的姿态,活像只炸毛的小兽。
她连呼吸都屏住了,肩膀微微耸起,连鬓角汗湿的碎发都透着股随时要出鞘的锐劲。
“师兄!”泽井的急呼声突然插进来,他几乎是踉跄着扑到三人中间,后背绷得笔直,像堵临时竖起的肉墙。道服上的血渍还没干透,沾着的木屑随着动作簌簌往下掉,“我已经跟温先生约好了明年的武道祭!而且他后背还有伤,你不能……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,他转向黑田的眼神里带着恳求,樱花语的音节又急又密,像怕慢半秒就会出事。
黑田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下,镜片后的目光扫过泽井紧绷的侧脸,又落回温羽凡身上。
他抬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,指尖划过染血的镜架,声音里听不出情绪:“泽井君,你当我是那种趁人之危的人?”顿了顿,他朝泽井偏了偏头,“请您将我的话翻译给他——我有件事想请教。”
泽井愣了愣,像是没料到会是这局面,随即猛地点头,转身时脸上还带着点没褪尽的慌张:“温先生……您……别担心!黑田师兄……就是……有个问题……想问您,绝没有……别的意思!”他说着往旁边退了半步,露出身后的黑田,语气里的歉意快溢出来了,“请您……见谅……”
温羽凡盯着黑田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,沉默了两秒。
空气里的血腥味钻进鼻腔,让他想起刚才那群杀手扑进来时的腥风。
他知道此地不宜久留,暗处指不定还有多少双眼睛盯着,可面对黑田这种级别的高手,别说转身就走,哪怕是语气硬半分,都可能引爆一场没必要的冲突。
他缓缓松开拳头,指节因为用力过度泛着青白。
“好吧。”声音里透着点无奈,像被琐事绊住脚的旅人,“有什么问题就问吧,别耽搁太久。”后背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,每多待一秒,就多一分变数——他能感觉到李玲珑握剑的手更紧了,连呼吸都放轻了。
泽井连忙把话转给黑田。
黑田往前迈了半步,还理了理身上染血的西装。
他对着温羽凡微微躬身,动作严谨得像在道场行礼,镜片后的目光突然亮了亮,落在李玲珑背上那柄武士刀上,语气里的急切几乎藏不住:“这位姑娘背上的武士刀,能否让在下看一看?”
温羽凡听完泽井磕磕绊绊的翻译,眉头在月光下轻轻蹙起,形成一道浅痕。
他的目光掠过李玲珑背上那柄鲛鱼皮鞘的武士刀,刀鞘在月光下泛着暗哑的光泽,皮纹里嵌着的银线若隐若现。
刀镡处的鸽血红宝石早已被掌心的汗渍浸得温润,在碎玻璃反射的光里闪着妖异的光——那抹红像极了岑玉茹唇角的血,也像无数次生死相搏时溅在刀身上的温热。
这把刀跟着他闯过不少险地,刀身在鞘中偶尔会轻颤,像有生命般呼应着持有者的气息。
它算不上什么呼风唤雨的神兵,却在最险的时候替他挡过致命一击,刀身震颤的嗡鸣里,藏着太多只有他懂的生死瞬间。
更重要的是,这刀是从岑玉茹手里夺来的,岑家与黑田家若真有旧怨,暴露它就像在追杀者的地图上插了面红旗,谁知道会引来多少新的豺狼?
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的老茧,那里还留着握刀时磨出的印记。
江湖路难走,一件沾着恩怨的兵器,往往比金银更惹眼。
但这点犹豫只在眼底停留了半秒。
温羽凡深吸一口气,胸腔里翻涌的气血慢慢沉定,他看向李玲珑,目光穿过她微颤的睫毛,轻轻点了点头:“给他看吧。”
声音不高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。藏着掖着从来不是他的性子,真要因此惹来麻烦,兵来将挡便是,总好过被人瞧出怯意。
李玲珑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垮了一下。
她咬了咬下唇,嘴角抿出一道倔强的弧度,显然心里一百个不情愿。
这把刀跟着师傅出生入死,刀鞘上的磨损都是勋章,怎么能随便给外人看?
可她望着温羽凡坚定的眼神,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。
“唉……”一声轻叹息在唇齿间散开,她转过身,动作慢得像在剥离什么珍贵的念想。
背带从肩头滑下时带起一阵风,拂过脖颈的碎发,她双手托着刀鞘,将那沉甸甸的分量递出去。
递出的瞬间,她手腕微抬,像是还想把刀往回带半分,但最终还是松了劲。
黑田的手伸过来时,指节在月光下泛着青白。
他的指尖刚触到刀鞘,整个人突然像被惊雷劈中,原本笔挺的脊背猛地一颤,双手竟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。
那颤抖从指尖蔓延到手腕,再到肩膀,连西装袖口沾着的血渍都跟着晃。
“咕咚。”一声吞咽的重响在寂静的拳馆里格外清晰。
黑田喉结剧烈滚动,像是要把堵在喉咙口的激动咽下去。
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刀,指腹抚过刀镡上的鸽血红宝石,那冰凉的触感顺着血管窜上来,竟让他眼眶一热。
就在武士刀完全脱离李玲珑掌心的刹那,黑田的膝盖突然一软。
“扑通!”
双膝砸在满是裂痕的木地板上,震得周围的碎玻璃碴都跳了跳。
他整个人就那么直挺挺地跪着,双手托着武士刀,仿佛那不是刀,而是黑田家的祖宗牌位。
李玲珑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往后蹦了半步,帆布鞋踩在碎玻璃上发出“咯吱”轻响。
她下意识地按住腰间的软剑——这樱花国人的反应太诡异,跪得比拜祖宗还虔诚,倒让她心里发毛。
黑田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在刀鞘上,对李玲珑下意识的后退恍若未觉。
他的双臂如托千斤重物般缓缓移动,掌心贴合着鲛鱼皮刀鞘的纹路,直到刀身与胸口齐平,才敢用指腹轻轻调整握持的角度。
左手先稳稳扣住刀鞘末端的鲛鱼皮,指腹碾过皮纹里嵌着的细碎银线,那些在微光下若隐若现的鳞纹仿佛突然活了过来,顺着指尖的触感钻进心里。
右手则像怕惊扰了沉睡的灵物,指尖先在鞘身轻轻打了个圈,带着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,才慢慢滑向刀镡。
鸽血红宝石的冰凉顺着指腹爬上来时,黑田的呼吸猛地顿了半拍。
他望着宝石里凝着的那汪“血”,眼眶突然一热,有湿意顺着睫毛往下渗——这抹红,像极了小时候父亲举着刀教他认家纹时,刀镡映在他瞳孔里的颜色。
指尖终于触到刀柄的缠绳,粗糙的纹理磨着掌心的薄茧,那触感熟悉得让人心头发紧。
他深吸一口气,喉结在染血的西装领口下剧烈滚动,右手缓缓发力。
“噌……”
一声清越的锐响刺破拳馆的死寂。
刀身抽出的瞬间,竟带起一阵细密的嗡鸣,像有无数细碎的音符在空气里震颤。
最先展露的是寸许猩红刀身,随着抽拔的动作,整柄刀的轮廓逐渐清晰:
狭长如柳叶的刃口泛着妖异的冷光,刃身两侧暗刻的龙鳞纹在月光下蜿蜒游走,仿佛真有血色在纹路里缓缓流动。
“啊……”黑田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喟叹,尾音抖得不成样子。
那些暗纹他太熟了。
小时候趴在父亲膝头,数着刀身上的鳞片问:“为什么龙要藏在血里?”
父亲总笑着刮他的鼻子:“因为这是黑田家的魂啊。”
此刻那些鳞片在月光下明明灭灭,像父亲模糊的笑脸在眼前晃。
积压了二十多年的情绪突然决堤,眼泪再也忍不住,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滚滚而下,砸在冰冷的地板上,溅起细小的水花。
有几滴落在刀身上,顺着龙鳞纹的沟壑往下淌,竟像是刀在“流血”。
他双手紧紧捧着刀,指节因用力而泛白,指腹却又怕捏疼了刀似的轻轻摩挲。
嘴唇哆嗦着,吐出一串含混的樱花语,声音低沉得像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:
一会儿是喊着“父亲”,一会儿又在念叨“找到了”,破碎的音节里裹着二十多年的寻找、愧疚和失而复得的狂喜,在空旷的拳馆里荡开,撞在碎玻璃上,反射出细碎的哀鸣。
温羽凡皱着眉往后退了半步,后背的绷带被牵扯得发疼。
他看着黑田把脸埋在刀身与刀柄的连接处,肩膀剧烈地耸动,那姿态不像握着一柄刀,倒像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亲人。
李玲珑攥紧了腰间的软剑,指节泛白。
她不懂这樱花国人为何对师傅的刀如此失态,但看着黑田那副近乎崩溃的模样,心里的戒备竟悄悄松了半分,只剩下满肚子的疑惑。
“这……这到底是咋回事?”赵宏图终于忍不住,粗粝的嗓音在死寂里格外刺耳。他挠了挠头,视线在黑田和那柄刀之间来回打转,“不就是把刀吗?咋哭成这样?”
泽井也急了,往前凑了两步,用樱花语连声追问:“师兄!你认出这刀了?这是……”
话没说完就被黑田抬手的动作打断。
黑田深吸一口气,胸口在染血的西装下剧烈起伏,像是要把翻涌的情绪全吸进肺里。
他抬手抹了把脸,掌心的血渍混着泪水在脸颊上划出两道狼狈的痕,却终于稳住了颤抖的手。
他望着刀身的猩红,又低头看了看地板上的泪痕,嘴角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。
随后,他双手缓缓发力,将刀身一寸寸送回鞘中。
“咔——”
刀身入鞘的轻响落定,拳馆里又恢复了死寂。
只有黑田粗重的呼吸声,和窗外偶尔飘进来的风声,在满地狼藉里交织。
他依旧维持着跪地的姿势,膝盖陷在布满裂痕的木地板里,指节因紧攥刀鞘而泛白。
他缓缓抬起头,金丝眼镜后的眼睛红得厉害,方才强忍着的泪意此刻全涌在眼底,像两汪蓄满水的深潭,望向温羽凡的目光里,恳切得几乎要滴出水来。
突然,他深吸一口气,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,双手稳稳托着那柄鲛鱼皮鞘的武士刀,额头重重磕向地面。
“咚”的一声闷响,在死寂的拳馆里荡开回音,额角撞上地板的瞬间,甚至能看到细微的红痕迅速漫开。
“请您……请您务必……”一连串急促的樱花语从他齿间挤出来,音节里裹着抑制不住的颤抖,每个字都像浸过滚烫的心血,满是失而复得的渴望与近乎卑微的哀求。
他的指节因为用力托着刀鞘而泛白,连带着染血的西装袖口都在微微发颤,仿佛稍一松劲,这失而复得的念想就会再次碎裂。
温羽凡看着他这副模样,眉头不自觉地蹙起。
黑田的语气里藏着他读不懂的情绪,那些音节像密集的雨点砸过来,却连半个字都钻不进他的耳朵。
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泽井,眼神里带着明明白白的茫然,像是在说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”。
泽井原本还站在一旁,此刻正屏息听着黑田的话。
起初他脸上还挂着疑惑,眉头微蹙,显然也没料到师兄会突然如此失态。
可听着听着,他的瞳孔猛地收缩,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心脏,嘴巴微微张开,连呼吸都忘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