拳馆里的喧嚣像被掐断的弦,骤然哑了下去。
碎玻璃渣在月光里铺开,每一片都折射着冷幽幽的光,像是谁把天上的星子敲碎了,撒了满地。
断裂的钢管、卷刃的短刀扔得横七竖八,有的还插在墙缝里,刃口挂着暗红的血珠,风一吹就晃悠。
地上的尸体扭成各种诡异的姿势,有的眼睛还圆睁着,映着天花板上摇摇欲坠的吊灯。
未干的血迹在地板纹路里漫开,像一条条凝固的河,有的地方积得厚了,踩上去能听见“咕叽”的黏腻声响。
空气里满是铁锈味的血腥气,混着杀手们身上的汗馊味,还有墙角艾草香囊被震碎后飘出的淡香,搅在一起,呛得人喉咙发紧。
黑田站在这片狼藉中央,像个局外人。
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块手帕,雪白雪白的,叠得四四方方,边角连点褶皱都没有。
指尖捏着帕子一角展开时,甚至没弄脏边缘。
他抬起手,拇指轻轻按住金丝眼镜的镜腿,小心翼翼地蹭着镜片上的血点。
那血点很小,是刚才厮杀时溅上去的,他擦得极慢,像在打磨一件珍贵的玉器。
帕子擦过镜片的“沙沙”声,在这死寂里格外清晰,盖过了尸体偶尔发出的肌肉抽搐声。
擦完左边擦右边,直到镜片重新变得透亮,能映出他自己冷硬的侧脸,他才停下。
把帕子重新叠好塞回口袋时,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。
然后他抬手,将眼镜戴回鼻梁。
镜架卡在熟悉的位置,他微微仰头,喉结动了动,像是把刚才撕咬般的暴戾全咽了下去。
他就那么站着,脊背挺得笔直,像道场里的木桩。
西装前襟的血渍已经半干,凝成深褐色的斑块,可他站姿依旧规整,袖口的褶皱都像用尺子量过。
眼神落在满地尸体上,平静得像在看道场里散落的竹剑,没有半分波澜。
拳馆里的血腥气绕着他走,碎玻璃在他脚边闪着寒光,可他周身那股子优雅又冷硬的气场,硬是把这片地狱隔成了两个世界。
他像一尊沉默的雕塑,等着什么,又像什么都不等,只是站在那里,让时间在他身边慢慢淌。
黑田那边一派从容优雅,李玲珑这边却早已乱了分寸。
她几乎是跌撞着冲过去的,帆布鞋踩过满地碎玻璃,发出细碎的“咯吱”声,裙摆被锋利的玻璃碴划开一道小口也浑然不觉。
跑到温羽凡身边时,她的胸口还在剧烈起伏,额前被汗水濡湿的碎发贴在脸颊上,混着不知何时沾上的血点,看着格外狼狈。
“师傅!”她蹲下身,声音抖得像风中的叶子,尾音几乎要破成哭腔,“你怎么样了?后背……伤得重不重?”
话没说完,她的视线就被温羽凡背后那道伤口钉住了。
深褐色的血正顺着肌肉纹理往外涌,把运动服浸成了沉甸甸的黑红,边缘处还能看到外翻的皮肉,像条被剖开的暗红蚯蚓,从肩膀一直蜿蜒到腰际,每一秒都在扩大浸染的范围。
她的指尖悬在离伤口半寸的地方,想碰又不敢碰,指节因为用力攥紧而泛白,眼眶里的水汽越来越浓,却死死咬着唇没让眼泪掉下来。
赵宏图也踉跄着紧跟着凑了过来,刚看清伤口的样子,就倒吸了一口冷气,粗粝的手掌在大腿上狠狠拍了一下。
“我的天!兄弟你这……”他指着那片不断扩大的血迹,声音都带上了颤音,“这血跟不要钱似的往外冒!再这么流下去,铁人也扛不住啊!快!我这就去拿医药箱,必须马上包扎!”
他说着就要转身,目光扫过那道狰狞的伤口时,眉头拧得像打了个死结,喉结上下滚动着,显然是被那伤势惊得不轻。
温羽凡却扯着嘴角笑了笑,只是那笑容比哭还勉强,脸色白得像纸,连带着唇色都淡得几乎看不见。
他抬起手摆了摆,手腕转动时,能看到指缝里还沾着干涸的血渍。
“没事,真没事。”他的声音比平时低哑了些,刻意说得轻松,“就是蹭破点皮,看着吓人罢了,死不了。我调息一下就好了。”
话音未落,他便缓缓屈膝,动作有些滞涩地盘膝坐下。
刚坐稳,他就轻轻闭上了眼睛,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,原本急促的呼吸渐渐放缓,胸口起伏的幅度越来越小,只有偶尔掠过嘴角的痛苦弧度,泄露了他此刻并不轻松。
其实他心里清楚,背后那刀伤看着唬人,却没伤到筋骨脏腑,顶多是皮肉受了点罪。
真正让他心头发紧的,是方才硬接泽井那记重拳时,撞进体内的那股蛮横内劲。
此刻它们还在经脉里乱撞,像一群失控的野马,搅得他气血翻涌,喉头时不时涌上腥甜,这内伤要是调理不及时,才真能埋下大隐患。
不远处的泽井也好不到哪里去。
他同样盘膝坐在碎木屑里,道服前襟沾着大片深色血渍,像是泼上去的墨。
他低着头,双手交叠按在小腹上,肩膀微微颤抖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喘息声,脸色白得几乎透明,连耳尖都没了血色。
显然,温羽凡那记凝聚了内劲的重拳,也让他的内腑受了不轻的震荡,正闭着眼用他们山岚流的法子勉强调息,只是那起伏的胸膛和偶尔蹙起的眉头,都透着难以说的吃力。
拳馆里一时静了下来,只有两人若有若无的呼吸声,和窗外偶尔飘进来的夜风,吹动着地上未干的血迹,在月光下泛出冷幽幽的光。
……
片刻之后,温羽凡的胸腔突然剧烈起伏,像是有股滚烫的洪流在喉间冲撞。
他猛地偏过头,一口暗红色的血液喷薄而出,带着细碎的黏膜碎末,像被捏碎的朱砂砚台,“啪嗒”一声砸在地板上,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褐的痕迹。
血珠顺着木纹往下渗,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积成小小的血洼,连空气里的铁锈味都仿佛浓稠了几分。
他佝偻的脊背因这阵剧咳轻轻震颤,额前被冷汗濡湿的碎发贴在苍白的皮肤上,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平复。
他慢慢睁开眼,先前因内劲紊乱而蒙上的雾霭散去了,眼底重新亮起清明的光,只是那光里还裹着未褪的疲惫,像燃到尾声却依旧不肯熄灭的烛火。
“师傅!”李玲珑的惊呼声几乎是随着咳血声同时炸开。
她膝盖在地板上磕出轻响,整个人踉跄着扑过来,帆布鞋踩过碎玻璃的“咯吱”声都透着慌乱。
指尖在离温羽凡染血的肩头半寸处僵住,指节泛白得像要捏碎,手背还沾着方才厮杀时溅上的血点。
她的呼吸又急又促,胸腔起伏得像揣了只兔子,眼眶红得快要滴出血来,声音抖得像被风扯住的丝线:“还好……还好吧?是不是……是不是内劲还没顺过来?”
温羽凡看着她悬在半空的手,扯了扯嘴角想笑,却牵扯得嘴角的血沫微微发颤。
他的脸色白得像宣纸,连唇线都淡得快要看不清,只能轻轻点了点头,喉间还残留着腥甜的余味,声音比平时低哑了许多,却刻意透着稳:“没事……经脉顺过来了……比刚才好多了。”
不远处,赵宏图抱着医药箱早就等得脚不沾地了。
那只深蓝色的箱子被他抱得死紧,边角磕在膝盖上也浑然不觉,脸上的横肉都因担忧拧成了疙瘩。
见温羽凡缓过劲,他赶紧往前凑了两步,粗声粗气地说:“温兄弟,你可算缓过来了!背后那伤可不能再拖!这血跟开了闸似的,再流下去,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!赶紧的,我这就给你上药包扎,不然留了疤事小,落了病根可就麻烦了!”
“有劳赵大哥了。”温羽凡应着,慢慢抬起手去解运动服的拉链。
动作有些滞涩,每扯动一下,后背的伤口就传来针扎似的疼,让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。
拉链“刺啦”一声滑到底,他褪下上衣,露出精壮却布满伤痕的脊背。
月光恰好斜斜扫过,把那些旧伤照得分明:
有纵横交错的刀疤,像老树皮上的裂纹;
有圆点状的箭痕,早已结了浅褐色的痂;
还有几处凹陷的骨痕,显然是旧日骨折留下的印记。
而新添的那道伤口,就横亘在这些旧伤之上,足有半尺长,边缘的皮肉外翻着,像条被生生剖开的暗红蜈蚣,深褐色的血还在顺着肌肉纹理往外渗,在腰侧积成小小的血洼,看着格外狰狞。
李玲珑倒吸一口冷气,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,指甲深深嵌进掌心。
赵宏图也看得直咧嘴,抱着医药箱的手紧了紧,低声骂了句粗话:“这帮孙子下手真够狠的!”
他的喉结重重滚了滚,视线从温羽凡后背那道外翻的伤口上移开时,指节捏得医药箱的金属搭扣“咔嗒”轻响。
满地碎玻璃折射的月光晃得他眼晕,混着空气中未散的血腥味,让他胃里一阵发紧,但手上的动作半点不敢慢。
他蹲下身,从医药箱底层翻出那瓶快见底的碘伏。
褐色的液体晃了晃,瓶身贴着的标签早就被药水泡得发皱。
拧开瓶盖时,刺鼻的气味“腾”地窜出来,混着拳馆里的艾草香,形成一种古怪的味道。
他捏着无菌棉球的手微微发颤,蘸碘伏时故意放慢了动作——那棉球吸饱药水,捏在指尖沉甸甸的,像捏着块烧红的烙铁。
“忍着点啊。”赵宏图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八度,粗粝的嗓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。
棉球刚碰到伤口边缘的血渍,温羽凡后背的肌肉就猛地一抽。
那抽搐很细微,像被风吹动的草叶,却精准地撞在赵宏图心上。
他赶紧收了收力道,棉球贴着皮肤轻轻打圈,把凝固成暗红的血痂一点点化开。
血水流过旧疤的沟壑时,温羽凡的肩膀几不可察地耸了下,赵宏图瞥见他额角渗出的冷汗正顺着鬓角往下滑,滴在木地板上,洇出小小的湿痕。
“没事吧?”他抬头问。
温羽凡的唇线绷得笔直,显然是把痛呼全咽在了喉咙里。
他没回头,只从喉咙里挤出个“嗯”字,搭在膝盖上的手悄悄攥成了拳,指节泛白得像要嵌进木头里。
赵宏图不再多,加快了清理的速度。
碘伏浸透的棉球换了一个又一个,直到伤口周围的皮肤露出原本的颜色,连最深处的血渍都被擦净,他才松了口气,把用过的棉球扔进旁边的铁盘里,发出“叮”的轻响。
接着他从医药箱上层摸出个牛皮纸包,纸角泛黄发脆,打开时簌簌掉下来几片碎渣。
里面的药粉是灰绿色的,凑近了能闻到淡淡的草药香——这是他当年在少林寺打杂时,老和尚给的秘方,加了血竭和儿茶,止血效果比西药还快。
他捏着纸包的手稳了稳,手腕倾斜的角度刚刚好,药粉像细雪似的落在伤口上,均匀地盖住每一寸外翻的皮肉。
药粉接触伤口的瞬间,温羽凡倒吸了口冷气。
那冷气吸得急,在喉咙里打了个转,变成一声压抑的闷哼。
赵宏图看得清楚,他后背的肌肉瞬间绷紧,像块被冻住的铁板,连肩胛骨的轮廓都凸显出来。
“快好了。”赵宏图压着声音安抚,指尖捻起最后一点药粉,补在伤口边缘没盖住的地方。
最后一步是缠绷带。
他抽出一卷纯白的医用绷带,展开时发出“沙沙”的声响。
左手轻轻按住温羽凡的肩膀稳住他,右手捏着绷带一端,从伤口下方两寸的地方开始缠。
绷带绕过脊背时,他特意收了收劲,既保证能固定药粉,又不敢勒得太紧,每缠一圈,指尖都要轻轻按一按,感受绷带的松紧度。
月光顺着高窗淌下来,刚好落在赵宏图的手上。
那双手布满练拳磨出的硬茧,指腹粗糙得能蹭掉木头上的毛刺,此刻却灵活得不像话:绷带在他指间翻飞,每一圈的重叠部分都不差分毫,像在摆弄什么易碎的瓷器。
缠到第七圈时,温羽凡突然低声说:“赵大哥,你这手艺,不去当医生可惜了。”
赵宏图手上一顿,抬头看见温羽凡嘴角扯出的笑,那笑容里带着点疼出来的苍白,却比刚才轻松了些。
他咧嘴回了个笑,露出两排被烟渍染黄的牙:“当年在少林寺,天天给师兄们处理跌打损伤,这点活计算啥。”
温羽凡缓缓抬起头,目光扫过拳馆的每一个角落,像是要把这片狼藉刻进眼里。
碎玻璃渣在月光下闪着冷光,像撒了一地的碎星子;