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过,温羽凡眼中的错愕只像被风吹过的烛火,晃了一下便稳了。
他指尖无意识地捏紧了那枚铜镜,冰凉的金属边缘硌得掌心发麻,倒让他更快回过神来,声音里还带着点未散的沙哑:“你刚刚说什么?这铜镜竟然是假的?”
其实对他而,这铜镜的真假本就没什么分量——左少秋托他带走,他便带走,管它是青铜还是铁皮。
可话一出口,心底那点对前因后果的好奇,却像被磁石吸住的铁屑,密密麻麻地涌了上来。
没等李玲珑应声,他已经往前倾了倾身,膝盖几乎要碰到床沿。
晨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斜斜切进来,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斑,那双刚褪去血色的眼睛亮得惊人,像在浓雾里突然撞见了灯火:“李姑娘,既然这枚是假的,那洪门何必费这么大功夫追?你们又何苦……”
后半句“赔上整个蛟龙帮”像块烧红的烙铁,卡在喉咙里烫得他发疼。
他瞥见李玲珑眼下的青黑,脸颊上未干的泪痕,还有那双手死死攥着床单、指节泛白的手……
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。
有些伤口,实在经不起再戳一次。
李玲珑轻轻摇了摇头,肩膀垮得像被抽走了骨头。
她垂下眼帘,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灰的阴影,声音轻得像怕被风吹走:“不是的,温先生。我是说这枚是假的,真的……真的应该在左少秋那里。”
“左少秋?”温羽凡眉峰猛地一蹙,指腹在镜背的刻痕上顿住。
下一秒,那些散落的线索突然像被线串了起来:
宴会厅里刻意的挑衅;
登岛时突然的偷袭;
还有左少秋窗台上那句没头没尾的“有事相求”……
他缓缓点头,嘴角牵起抹说不清是自嘲还是了然的笑,指尖敲了敲床沿:“哦,我大概明白了。你们从一开始就算计着我,是吧?”
他忽然抬眼,目光锐利得像出鞘的刀,扫过李玲珑微颤的睫毛:“宴会厅那出戏,左少秋故意找茬,是想让所有人都记住我这张脸。还有码头那次,暗处飞来的石子——是你动的手吧?”
说到这儿,他顿了顿,像是在回忆当时的触感,声音沉了沉:“那两次,既是想把我推到明处,让所有人都盯着‘温羽凡带走了铜镜’,也是想试试我的斤两。毕竟,没点真本事,带不走这烫手山芋,更护不住你们真正要藏的东西。”
他低头看着掌心的假铜镜,指腹擦掉上面的一点灰尘,继续分析:“你们的计划大概是这样:我带着这枚假货逃走,你们就对外宣称铜镜被我盗走。监控画面、宴会上的宾客的证词,足够坐实我的‘罪名’。到时候,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会钉在我身上,洪门的眼线、熊帮的杀手,都会追着我这颗‘饵’跑。”
窗外传来学员练拳的呼喝声,“嘿哈”的节奏撞在墙上,又弹回来钻进耳朵。
温羽凡抬眼看向李玲珑,眼神里没了怒意,只剩种洞穿一切的平静:“而左少秋,会带着真铜镜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。就算我这边出了岔子,真东西也早藏进了安全地方。洪门再厉害,总不能在满世界追我的时候,还能揪出左少秋藏在哪儿。”
他的语速不紧不慢,每个字都像敲在青石板上,清晰得能听见回音。
那些被刻意掩盖的算计、藏在暗处的布局,被他一点点剥开,露出底下盘根错节的脉络。
李玲珑的肩膀猛地一颤,像被风卷过的芦苇。
她抬起头时,眼眶已经红透,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,顺着脸颊往下滚,砸在床单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。
“对不起,温先生……”她的声音哽咽着,带着浓重的鼻音,“是我们对不住你。左少秋说,只有把水搅浑,真铜镜才能藏得住。他说你是唯一能让洪门和熊帮都追着跑的人……”
“因为那千万悬赏?”温羽凡接过话,指腹在假铜镜边缘摩挲,冰凉的金属硌得掌心发疼,“我这张脸,在暗网通缉令上挂了快两个月,确实比任何人都扎眼。”
他忽然笑了笑,那笑意却没到眼底,只剩点无奈的自嘲:“你们倒是会挑人。用我这颗‘过街老鼠’当饵,确实能引走大半追兵。”
李玲珑的头垂得更低了,手指深深掐进掌心,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:“左少秋说,你在川地杀过百人围杀,在苗疆闯过五毒阵,身手和心思都够硬。他说……只有你能活着把这假铜镜带远,给我们争取时间。”
“如果码头那枚石子,我接不住会怎么样?”温羽凡挑眉,想起当时脚下炸开的礁石,飞溅的石渣擦过裤脚时的冰凉。
李玲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,只有眼泪掉得更凶了,像要把所有愧疚都哭出来。
温羽凡看着她这副模样,心底那点残存的芥蒂忽然淡了。
他把假铜镜放在床头柜上,镜面反射的晨光晃得人眼晕。
“算了。”他站起身,后背的伤口被牵扯得发疼,却还是挺直了些,“事到如今,说这些也没用。左少秋带着真铜镜,往哪去了?”
李玲珑抽泣着摇头:“我不知道。他甚至不在知道他往哪个方向逃。我们也没约定碰面的地方,他说……等风声过了,自然会联系我。”
“倒是谨慎。”温羽凡点头,走到窗边掀开百叶窗一条缝,晨光顺着缝隙涌进来,在地板上投下道狭长的光带。
李玲珑的脸白得像宣纸,连唇瓣都失了血色,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,顺着脸颊往下淌,砸在床单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。
她反复呢喃着道歉,声音抖得像风中的碎叶:“对不起,真的对不起……要不是我非要闹着不嫁,也不会想出偷铜镜这主意,更不会连累你,连累我爸,连累帮里那么多兄弟……”
她的双手在身前绞成一团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,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,手腕上的青筋都隐隐露了出来。
每说一个字,肩膀就跟着颤一下,仿佛有座无形的山压在背上,让她连呼吸都带着疼。
那模样,像是下一秒就要被愧疚和悲伤彻底淹没。
温羽凡转过身,见她这副摇摇欲坠的样子,连忙往前迈了半步,语气里带着刻意放柔的安抚:“诶,这可未必是你的错。”他的目光落在她泛红的眼眶上,眼神诚恳,“如果我猜得没错,偷铜镜这主意,是左少秋跟你提的吧?”
李玲珑闻一怔,泪眼朦胧地抬起头,点了点头,泪珠又顺着下巴滚了下来。
温羽凡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,语气沉稳了些:“这么看来,这计划怕是李帮主和左少秋一起谋划的。”
“啊?我爸他……”李玲珑猛地睁大眼睛,瞳孔里满是震惊,连眼泪都忘了掉。
她张了张嘴,半天没说出话来,脑子里乱糟糟的——父亲明明一直逼着她嫁人,怎么会和左少秋合谋?
温羽凡看着她茫然的样子,继续说道:“这铜镜是你们李家的传家宝,我不信李帮主会不派人严加看守。而且我上岛时特意留意过,隐蛟岛上的监控几乎没死角,别说偷铜镜,就是摸进祠堂都难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落在窗外,像是在回忆当时的细节:“还有岩壁上那个小鸡涂鸦,别人或许看不明白,可李帮主是看着你长大的,怎么会认不出那是你的手笔?”
“爸爸……”这两个字从李玲珑喉咙里挤出来时,带着浓重的鼻音。
她仿佛又回到了十岁那年的祠堂。
阳光透过雕花窗棂,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,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檀香。
她拿着半截木炭,在祠堂的白墙上画得不亦乐乎,身后突然传来父亲的脚步声。
她吓得手一抖,木炭“啪嗒”掉在地上。
本以为会挨顿狠骂,父亲却只是走过来,弯腰捡起木炭,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——他的手掌宽厚而温暖,带着常年握剑磨出的薄茧,轻轻蹭过她的发顶。
“我们玲珑画的鸡,”父亲的声音里带着笑意,低沉而温和,“比祠堂里的瑞兽还精神。”
她当时气鼓鼓地插着腰,小脸涨得通红,奶声奶气地抗议:“我画的是凤凰!是百鸟之王的凤凰!”
父亲被她逗得哈哈大笑,笑声震得梁上的灰尘都簌簌往下掉。
他蹲下来,看着墙上那只歪歪扭扭、翅膀张得像破纸的“凤凰”,认真地点头:“对,是凤凰,我们玲珑画的凤凰,最威风了!”
“爸……”李玲珑的喉咙里溢出一声呜咽,泪水再次汹涌而出。
但这次的泪不一样了,滚烫地砸在手上,带着点咸,却也带着点迟来的暖意。
她忽然明白,父亲从不是要把她当筹码,那些看似强硬的安排下,藏着她从未读懂的护佑。
温羽凡看着她这副模样,心里有些不忍。
他拿起桌上那枚假铜镜,抬头时,脸上已经换上了洒脱的笑容。
他用袖子轻轻擦拭着铜镜的边缘,布料蹭过铜面,发出细微的沙沙声。
“你瞧这铜镜,”他把铜镜举到眼前,眼神里带着点饶有兴致的打量,“看着倒也古色古香,说不定还是个老物件,能值些钱呢。”
李玲珑泪眼朦胧地看着他,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。
温羽凡晃了晃手里的铜镜,语气轻松得像在说件无关紧要的小事:“既然它是假的,那我日后把它卖了换些盘缠,你不会介意吧?”
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落在温羽凡脸上,他的嘴角噙着笑,眼里没有半分怒意,反倒带着点玩笑的轻松。
她实在想不通——自己和左少秋把他当成棋子,让他冒着性命危险带假货引开追兵,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?
“温先生,”她的声音带着哽咽,还有着浓浓的疑惑,“我们这样算计你,你……你居然不生气?”
在她的预想里,温羽凡知道真相后,就算不杀了她泄愤,至少也会怒火中烧,拂袖而去。
可眼前的人,脸上却连半点怒意都没有,反而还在跟她开玩笑。
温羽凡闻笑了起来,笑声清朗,在安静的房间里荡开。
他随意地摆了摆手,语气里满是释然:“有什么好生气的。我当初答应了左少秋,要把这东西带走,如今只要完成承诺就行。至于是真是假,又有什么关系呢?”
他说得云淡风轻,可李玲珑听着,心里的愧疚却像潮水般涌得更凶了。
她死死咬着下唇,把唇瓣都咬出了红痕,低下头时,声音轻得像蚊子哼:“温先生,真的对不起……”
温羽凡轻轻叹了口气,那声叹息里带着几分无奈,却更多是想让气氛松弛下来的温柔。
他再度摆了摆手,掌心的温度透过空气传过去,声音放得更缓:“哎,别再道歉了。真的,这样的情况其实没那么糟……说起来,我反倒觉得轻松了些。”
他低头看了眼手里的铜镜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边缘那层刻意做旧的铜绿,嘴角弯起个浅淡的弧度:“原本我还整天忧心忡忡,怕这宝贝有个闪失,辜负了左少秋的托付。现在倒好,知道是假的,压力一下子卸了大半。而且啊,平白得了这么个古董……算起来,我还赚了呢。”
李玲珑却猛地摇了摇头,细碎的发丝随着动作晃了晃,遮住了半只眼睛。
她抬起头时,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泪渍,声音怯生生的,像怕惊扰了什么:“不是的……我是想说……这铜镜其实是刻意做旧的,铜锈都是用酸泡出来的,行家一眼就能识破。卖、卖不了几个钱的……”
她的眼神死死盯着温羽凡的脸,瞳孔里满是担忧,生怕自己这句话会像火星掉进油锅,点燃他隐忍的怒火。
毕竟,他们把他当棋子,让他冒着性命危险带这么个不值钱的假货,换谁都会动怒吧。
“厄……”
温羽凡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,嘴角的弧度像被冻住了似的。
他低头看着手里的铜镜,又抬眼看向李玲珑,那表情活像是刚吞了只苍蝇,眉头微微蹙起,嘴角却还扯着点想笑又笑不出来的僵硬,怪异得让人忍俊不禁。
也就是这副滑稽的模样,像一阵带-->>着暖意的微风,轻轻吹散了笼罩在李玲珑心头的阴霾。
她看着温羽凡那副“吞了苍蝇”似的表情,鼻尖忽然一酸,却不是难过,反倒有了点想笑的冲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