听到李蛟公布悬赏的瞬间,温羽凡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,将刚抿进嘴里的半口“洞庭春”咽了下去。
酒液滑过喉咙时带着的淡淡甜意,此刻竟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。
周围响起的倒抽冷气声、杯盘碰撞的乱响、还有那些压抑不住的兴奋低语,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。
他放在膝头的手悄然松开,指节因之前过度紧绷而泛着的青白,正一点点褪去血色。
“原来是寻一面铜镜。”他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,紧绷的脊背像是被抽走了钢筋的架子,不由自主地往椅背上靠了半寸。
红木座椅的凉意透过薄薄的风衣渗进来,竟让他生出几分久违的松弛。
他来这隐蛟岛,本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思。
从川地国道上那场惊心动魄的追截,到苗疆密林里五毒阵的生死一线,半个多月来,他就像条被猎犬追着的狼,神经始终绷得像拉满的弓弦。
来之前他有着这样的猜测:蛟龙帮召集这么多江湖人,又搞出“洪蛟夜宴”的排场,十有八九是冲着那千万悬赏来的。
毕竟他没易容,暗网通缉令上的照片清晰得很,只要有人见过,在这满是武者的宴会上,他怕是连登岛的机会都没有。
可从踏上那艘雕龙楼船开始,一切都透着反常。
接引的男子客客气气,登岛时虽有那记暗算的石子,却更像场试探而非绝杀;
宴席上的巴陵全鱼席热气腾腾,松鼠鳜鱼的茄汁泛着新鲜的油光,银鱼羹里的姜丝切得细如发丝。
之前他还悄悄用指尖沾过汤汁,放在鼻尖轻嗅,没有半点熟悉的蛊毒腥气,只有纯粹的湖鲜与酒香。
“看来真是我多心了。”温羽凡拿起筷子,夹了一块“蝴蝶飘海”里冰镇过的鱼片。
薄如蝉翼的鱼肉裹着微凉的汤汁滑进嘴里,洞庭湖芦苇的清冽混着火腿的醇厚在舌尖炸开,让他忍不住眯起了眼。
被追杀这些日子,他受够了风餐露宿。
在川地省道边啃过干硬的冷馒头,在苗疆瘴气里嚼过带苦味的野果,像这样能安安稳稳坐在暖黄灯光下,细嚼慢咽一道“菊花财鱼”的机会,简直奢侈得像场梦。
他索性不再克制,又夹了一筷子清蒸鳜鱼,蒜瓣状的鱼肉在齿间散开时,连姜丝的辛辣都成了鲜美的点缀。
就在这时,一道轻飘飘的声音像片羽毛,精准地落在他耳边:“阁下倒是沉得住气,这一百万的悬赏,竟连眼皮都没抬一下。”
温羽凡夹鱼的动作顿了半秒,眼角的余光已扫了过去。
说话的是坐在左手边的那个青年。
穿件深灰连帽衫,帽子压得很低,露出的半张脸总挂着若有似无的笑,正是那个头顶悬浮着「内劲三重」对话框的男人。
从落座起,这人就只顾着用指腹摩挲青瓷酒杯,杯沿被蹭得发亮,却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他,此刻突然开口,语气里的探究像根细针,轻轻刺向他紧绷的神经。
温羽凡把鱼肉送进嘴里,慢慢咀嚼着,声音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:“我这人懒,不爱跑腿。”他夹起一块“酱汁回头鱼”,浓稠的酱汁在筷子上拉出细若游丝的线,“再说,这种热闹,麻烦和报酬一样多。”
话音刚落,斜对面的赵宏图立刻接过话头,他刚灌下一口酒,运动衫领口的水珠还在往下滴:“可不是嘛!这兄弟说得在理!”他用手背抹了把嘴,脸上堆着憨厚的笑,“上次城东王记当铺丢了个玉镯,赏金才五千,就引得七八拨人打起来,最后连武安部的人都惊动了——这一百万,指不定要闹出多少血光呢!”
青年像是没听见赵宏图的话,连眼皮都没抬一下。
他伸出食指,轻轻敲了敲自己面前的空酒杯,发出“笃、笃”的轻响,节奏均匀得像在给一场无声的对峙打拍子。
“阁下看着面生得很,是第一次来洞庭湖?”他忽然抬眼,帽檐下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,直直扎向温羽凡的脸,“可我总觉得在哪见过你……”
温羽凡握着筷子的手猛地一紧,竹制的筷身被攥得微微弯曲。
他甚至能感觉到丹田处的内劲像被惊动的蛇,正顺着经脉往指尖窜——这人果然认出他了。
但他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,只是将筷子轻轻放在骨碟边缘,发出“叮”的一声轻响。
“这位兄台说笑了。”他扯出个客套的笑,眼角的细纹里却没半分暖意,“我叫金满楼,做些山货生意,常年在湘西跑,倒是第一次来岳阳。”
“金满楼?”青年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,嘴角勾起的弧度里淬着冷意,“这名字听着倒像个富家翁,可金先生身上的味儿,却不像个做生意的。”
他往前倾了倾身,声音压得更低,像在说什么私密话,可每个字都带着穿透空气的力道:“那是股子洗不掉的血腥气。混着苗疆蛊虫的腥甜,还缠着川地山道上的铁锈味……这么重的杀伐气,怕是连洞庭湖底沉了百年的老蛟,闻着都要睁眼吧?”
“哐当!”
温羽凡的手已闪电般握住了背后武士刀的刀柄。
帆布剑袋的粗糙触感透过指尖传来,带着熟悉的踏实,却压不住骤然翻涌的戾气。
他抬眼时,原本温和的目光已锐利如鹰隼,瞳仁里映着头顶水晶灯的碎光,却冷得像苗疆猎头寨里的冰潭。
青年也没再说话,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回望着他。
两人之间的空气像是被冻住了,连周围飘来的酱汁回头鱼的香气,都变得滞涩起来。
邻桌原本喧闹的谈笑声不知何时停了。
有人端着酒杯的手悬在半空,有人悄悄往远处挪了挪椅子,连最开始咋咋呼呼的穿皮夹克壮汉,都抿紧了嘴,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瞟。
这股剑拔弩张的气息顺着红木桌腿爬满整个大厅,连墙角仿古宫灯的暖光都染上了几分寒意。
周遭的江湖客们都是在刀光剑影里滚过的老油条,气氛刚一绷紧,每个人的眼神都变了。
有人端着酒杯的手指突然停在杯沿,指节泛白;
有人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,眼角的余光像探照灯似的在温羽凡和那青年之间来回扫。
温羽凡右边穿月白旗袍的女子反应最快。
她起身时带起一阵风,旗袍开叉处露出的靴尖在地板上碾出半寸滑痕,腕间的羊脂玉镯撞出一声脆响,人已经退到了三步开外,后背差点撞到另一桌的壮汉,眼神警惕得像只受惊的鹿。
她一动,其他人也像被按了启动键。
穿皮夹克的壮汉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“吱呀”声,半边身子已经探到桌外;
戴金丝眼镜的男人看似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口,脚却悄悄往后挪了半尺,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——那里鼓鼓囊囊的,显然藏着家伙。
他们像被惊动的鱼群,默契地朝着远离两人的方向挪动,桌椅碰撞声、鞋底摩擦声混在一起,却没人大声说话。
有人手按在刀柄上,刀鞘与布料摩擦发出“沙沙”轻响;
有人身体微微弓起,脚尖对着宴会厅的侧门,摆明了随时要撒腿跑路的架势。
谁心里都门儿清,江湖上的纷争从来没道理可讲,一旦刀光出鞘,溅起的血点子可不管你是看热闹的还是真参与的,这种无妄之灾,能躲多远躲多远。
唯独赵宏图,这穿着湿漉漉运动衫的拳馆馆主,反倒是往前凑了两步。
他脚步带起的风掀动了桌布一角,运动衫领口的水珠“吧嗒”滴在红木桌面上,洇出个小小的湿痕。
他高高举起青瓷酒杯,杯沿还沾着刚才没擦净的酒渍,脸上堆着的笑比哭还僵硬,眼角的细纹里全是急出来的红:“哎哟!这位兄弟是开顽笑呢吧?金先生您可别往心里去,酒桌上的话,当不得真的……来来来,我先敬二位一杯,算给大伙添个乐子!”
他的声音刻意扬得很高,带着点强行挤出来的轻快,可尾音还是忍不住发颤。
杯中的酒液被晃得直晃,溅出几滴落在手背上,凉丝丝的,像泼在滚烫铁板上的水,瞬间就没了声息。
这热情显然没起作用。
温羽凡的目光根本没离开那青年,瞳孔缩成针尖,黑风衣的肩膀微微沉着,背后剑袋的帆布被内劲撑得绷直,连布料摩擦的“沙沙”声都透着冷意。
对面的连帽衫青年也没动,帽檐下的嘴角勾着抹似笑非笑,手指在青瓷杯沿上轻轻敲着,那“笃笃”声像在给一场即将开打的架数着拍子。
两人之间的空气像是被拧成了麻花,带着股凛冽的气势往四周压。
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,感觉胸口像压着块大石头,连喘气都得小心翼翼。
赵宏图举着酒杯的手僵在半空,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凝固,像被冻住的蜡像。
手心沁出的汗把酒杯捏得发滑,他想再说点什么缓和气氛,喉咙却像被堵住似的,一个字都吐不出来。
尴尬像潮水似的漫上来,从脚底一直烧到耳根。
“你个愣头青!不要命了?”
>t;旁边突然伸过来一只枯瘦的手,狠狠拽了赵宏图胳膊一把。
是那个一直捻着胡须的老者,他的声音压得极低,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,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呵斥,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掐进赵宏图的皮肉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