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满仓突然“咚”地一声捶了下桌子,震得桌上的牙签筒滚到地上。
他埋下头,额前的碎发遮住脸,声音闷得像堵着棉花:“是我没用……”他的肩膀垮着,伤腿因为用力微微发颤,夹板摩擦布料发出细碎的声响,“要不是我这条腿,你也不用……”
话没说完,就被一阵压抑的哽咽打断,下巴抵着胸口,脖颈的筋络突突直跳。
“老金你胡说什么。”温羽凡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,声音软了些,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愧疚,“我不是怪你。”
他收回手,指尖在桌上划了道线:“我只是在算最稳妥的账。当然,这账也有风险……”他抬眼看向霞姐,眼神里的担忧像潮水漫上来,“岑家要是丧心病狂,绕过我去追你们……没我在,你们确实危险。”
“用不着你操心!”霞姐猛地转过身,背对着他们。
窗外的雨还在下,塑料布被风吹得“哗啦啦”响,她的影子投在玻璃上,肩膀微微耸动。
玻璃上蒙着层水汽,把她的轮廓晕得模糊,可谁都能看见,那影子的眼眶红得像浸了血。
她的声音硬邦邦的,像块冻住的石头,却又带着点发飘的颤:“我霞姐在道上混的时候,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。护着自己,护着老金,这点本事还是有的!”
温羽凡望着桌角那枚缺了角的硬币,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边缘的磨损处,轻轻叹了口气。
昏黄的灯光落在他半边脸上,将眼底的红血丝照得愈发清晰。
他刻意避开霞姐泛红的眼眶,声音平稳得像结了层薄冰:“明天天不亮我就动身。你们等两个钟头,或者干脆挨到下午再走。我走后会开着手机,去刷几笔消费,再在路边的监控底下多晃几圈……”
话音未落,霞姐猛地转回身。
紧接着“啪”的一声重响,她的手掌狠狠拍在折叠桌上。
桌面本就不稳,被这力道一震,装着骨头汤的外卖盒“哐当”翻倒,奶白色的汤汁混着当归片、碎骨渣子泼洒出来,顺着桌沿往下淌,在水泥地上积成一滩黏腻的黄渍,连带着旁边的空烤鸡骨架都被震得滚了半圈。
“温羽凡!”她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,带着遏制不住的颤抖,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,“说了半天,你还是打算拿自己当诱饵!”
温羽凡缓缓抬起头,嘴角牵起一抹极淡的笑,可那笑意压根没抵达眼底。
他眼尾的细纹里藏着化不开的疲惫,却还是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:“我的计划很周详,有九成的几率可以活下来。相信我,我会没事的。”
“你放屁!”霞姐的嘴唇剧烈哆嗦着,右手死死攥着桌沿,指节白得像要裂开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老茧里,硬生生掐出几道月牙形的红痕。
她想骂他傻,骂他逞英雄,想冲上去揪住他的衣领,把自己泛红的眼眶怼到他眼前——让他看看她这一路跟着担惊受怕的模样。
可喉咙里像堵着块烧红的烙铁,烫得她发不出半点声音,只有滚烫的气浪顺着鼻腔往外涌,熏得眼眶愈发酸涩。
僵持了足足半分钟,她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,声音哑得像被水泡过:“混蛋。”
说完,她猛地抓起门边那把折叠伞,伞骨撞到门框上发出“哐当”一声。
没等金满仓开口阻拦,她已拽开门锁,“砰”地甩上门。
门板撞在墙上的力道太大,墙皮簌簌往下掉灰,连带着天花板上悬着的灯泡都晃了晃,光晕在地上投出一片乱颤的影子。
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,很快就消失在楼道尽头。
金满仓看着那扇紧闭的门,又转头看向温羽凡,急得嘴角直抽:“大哥啊!你咋就不能跟她好好说?霞姐那脾气,看着厉害,心里头比谁都软……”他说着,伤腿不小心蹭到桌腿,疼得“嘶”了一声,额角瞬间沁出层冷汗,“你去哄哄她呗?不然这夜她指定熬不过去。”
温羽凡却像没听见似的,慢慢站起身。
他的动作有些迟缓,肩膀垮着,走路时后背的脊椎骨在洗得发白的衬衫下微微凸起,透着股说不出的累。
“我三天没合眼了。”他边走边说,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,“接下去的路,一步都不能错。得养足精神。”
他走到床边,没脱鞋,直接往床垫上一躺。
廉价的弹簧床垫发出“吱呀”一声呻吟,仿佛不堪重负。
他侧过身,背对着金满仓,很快就传来均匀的呼吸声——快得让人觉得不真实,像怕多等一秒就会泄了那股硬撑的劲儿。
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大了几分。
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糊着塑料布的窗棂上,发出“噼里啪啦”的声响,混着风卷过防盗网的“呜呜”声,像无数只手在外面疯狂抓挠。
远处的夜宵摊还没散,酒瓶碰撞的脆响、老板的吆喝声、醉汉的笑骂声顺着雨丝飘进来,在房间里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,压得人胸口发闷。
金满仓望着温羽凡微颤的肩膀——他哪是真睡熟了,不过是在硬扛。
他又转头看向紧闭的门板,仿佛能透过那层薄薄的木头,看到霞姐此刻正蹲在楼道的某个角落,咬着嘴唇偷偷抹眼泪。
“哎……”一声长叹从他喉咙里滚出来,混着窗外的雨声,显得格外沉重。
他慢慢挪到床边,小心翼翼地坐下,伤腿的夹板蹭过床沿,发出细碎的摩擦声。
他看着地上那滩未干的骨汤渍,又看看温羽凡紧蹙的眉头,终是没再说什么,只是抬手抹了把脸,将眼眶里打转的湿意硬生生憋了回去。
这夜太长,雨太急,他们三个就像被狂风困在破屋里的蚂蚁,再怎么挣扎,都逃不开这密不透风的绝境。
……
窗外的雨不知何时收了些势头,不再是狂乱的砸击,转成细密的雨丝,贴着糊着塑料布的窗棂往下淌,在玻璃上画出蜿蜒的水痕,像谁在黑夜里悄悄写下的泪痕。
金满仓的鼾声渐渐匀实起来,起初还带着伤腿隐痛引发的轻哼,后来便成了沉沉的呼吸,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,压得身下的旧床垫发出极轻的“吱呀”声,与窗外的雨声交织成一种奇异的安稳。
房间里还残留着烤鸡的油香、骨汤的醇厚,混着墙角霉味,在昏暗里酿出一种复杂的气息。
温羽凡其实没真睡。
他侧躺着,耳朵始终支棱着,捕捉着房间内外的任何异动。
金满仓的呼吸声、雨丝划过塑料布的“沙沙”声、远处偶尔传来的醉汉呓语,都在他脑海里织成一张无形的网,稍有破洞便能瞬间警觉。
不知过了多久,当金满仓的鼾声里掺进几声轻梦呓语时,那扇老旧的木门忽然发出一声极细的“吱呀”——像生锈的合页被羽毛轻轻碰了一下,细微得几乎要被雨声吞没。
(没有系统提示音,因为温羽凡早就让系统在霞姐出现的时候不用进行提示)
温羽凡的脊背瞬间绷紧,随即又缓缓松弛下来。
他没有立刻动,直到那道缝停了停,一只沾着雨珠的手轻轻搭在门把上,才慢慢睁开眼,缓缓坐起身。
动作轻得像一片云,没惊动身边熟睡的金满仓。
“吵醒你了?”霞姐的声音从门缝里挤进来,轻得像怕被风刮散,尾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发颤。
她扶着门框的手顿了顿,才慢慢推开门,门框与门轴摩擦的声响又拉长了半分,在这静得能听见心跳的房间里,格外清晰。
温羽凡后背往床头靠了靠,床垫的弹簧发出“咯吱”一声闷响。
他的目光在黑暗中能清晰地看清霞姐的样子。
她的头发有些乱,几缕碎发贴在额角,像是被雨水打湿过;
她右眼角的红肿格外明显,抬手抹了下眼尾时,指腹蹭过的地方,隐约能看到未干的湿痕。
“哭了?”他的声音带着刚“醒”来的沙哑,却比寻常多了几分软意,目光落在她泛红的眼眶上,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。
霞姐没应声,只是反手轻轻带上门,门闩“咔嗒”一声落位,轻得像怕惊扰了床上熟睡的金满仓。
她转身往椅子那边走,步子放得极缓,鞋底蹭过水泥地,发出几乎听不见的“沙沙”声。
那把靠墙的木椅早就旧得不成样子,椅腿歪了半寸,她刚往下坐,就发出“吱嘎”一声悠长的呻吟,在寂静里荡开。
她沉默了好一会儿,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椅面的一道裂缝,直到指腹蹭得发疼,才抬起头看向温羽凡。
昏暗中,她的眼神亮得惊人,像浸在水里的星子,映着他的影子:“答应我,一定要活下去,好吗?”
温羽凡看着她,没有立刻回答。
他伸出手,在床沿轻轻划了划,指尖触到床垫上一处凸起的弹簧。
他喉结滚了滚,才郑重地点头,声音沉得像压了块石头:“好,我答应你。”
说完,他往前倾了倾身,目光往窗外瞥了一眼,像是在确认方向:“明天我先往东走,让他们以为我要回瓯江城。”
他的指尖在床沿上点了点,划出一个清晰的路线:“但实际上,半道上,我会再次关闭手机,隐匿行踪,改道北上去京城。”
霞姐静静地听着,手指渐渐攥紧了衣角,粗布的纹理硌着掌心,却没觉得疼。
“而你们,”温羽凡的目光转向熟睡的金满仓,声音放得更轻,“要是罗家兄妹还在,就跟他们走;要是不在,就按我说的,最好是包一辆车,自己去龙门洞或是直接去京城。”他顿了顿,眼神里浮出一丝笃定,“京城大,鱼龙混杂,最适合藏人,咱们在那儿碰头。”
霞姐静静地听着,手指慢慢松开了绞着的衣角。
她抬起头,眼眶里的水光在黑暗中亮了亮,忽然用力点了点头,声音里带着点哭后的沙哑,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:“那我们去京城等着你。”
话音落,房间里又静了下来。
只有窗外的雨还在沙沙地下,像在低声应和。
温羽凡看着她,忽然觉得心里那片被焦虑填满的地方,像是被这声承诺熨帖了些。
他知道,这话里藏着多少信任——是明知前路凶险,却依然愿意站在终点等他的笃定。
霞姐的目光落在熟睡的金满仓身上,又转回来看着温羽凡,嘴角轻轻抿了抿,像是想说什么,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,消散在潮湿的空气里。
房间里的霉味、草药味,还有窗外飘进来的雨气,此刻仿佛都变得柔和了些。
黑暗中,两道身影静静相对,没再多说一句话,却像有根无形的线,把三颗悬着的心紧紧系在了一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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