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在温羽凡和霞姐陷入这有些凝重的氛围中时,夜店之外的街道上,一辆半旧的黑色轿车缓缓驶来。
车身上还留着几道没来得及修补的划痕,像是被岁月啃出的浅痕,车灯在昏黄的路灯光晕里泛着蒙眬的光,最终“吱嘎”一声稳稳停在路边。
那声响像生锈的合页在低声呻吟,打破了街角的寂静。
车门被轻轻推开,一道身影从车内探出来。
先是锃亮的皮鞋尖点在碎石路上,带起几粒细小的沙砾,随后周柏轩的身影完全显露出来。
他穿着件熨帖的灰色中山装,袖口磨出几缕细毛边,领口却系得一丝不苟,鼻梁上架着副细框眼镜。
他下车后没有立刻迈步,而是微微抬头望向夜店的方向。
暖黄的光正透过镂空的灯罩漫出来,在墙上投下细碎的花纹,里面隐约传来杯盘碰撞的脆响和压低的笑闹声,像被装在玻璃罐里的喧嚣。
随即目光一转,落在街角那两道相对而立的身影上。
他抬手松了松领带,这才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朝温羽凡和霞姐走来,皮鞋踩在石板路上,发出“笃笃”的轻响,像在数着两人之间凝滞的空气。
“抱歉啊,来晚啦。”周柏轩的笑声先一步飘过来,带着点烟酒混过的沙哑,可当视线扫过温羽凡紧绷的下颌线,又落在霞姐泛红的眼角时,尾音不自觉地拐了个弯,“额……这气氛怎么感觉有些微妙啊!”
霞姐听到这熟悉的声音,浑身一僵,猛地转过头。
看清来人时,她攥着礼服裙摆的手指紧了紧,亮片在月光下抖落细碎的光,脸上先是掠过一丝惊讶,随即连忙叫了声:“轩叔。”
尾音里那点尊敬,混着见到自家长辈的亲昵,像颗裹了糖的药,甜丝丝的,又带着点说不出的依赖。
自打父母早逝,周柏轩虽说是旁系,却总在她被家族刁难时护着她,这份情分,早超越了普通叔侄。
温羽凡也连忙转过身,喉结悄悄滚了滚。
威士忌还在胃里烧,此刻面对这位将他们从绝境里捞出来的男人,客套话突然卡了壳。
他脸上挤出客气的笑容,抬手拱了拱:“前辈,许久没见了。”
说起来,自从周柏轩把他们安排到“夜色”,这人就像沉进了水里,既没来看过场子,也没传过只片语。
此刻突然现身,倒让温羽凡心里泛起些莫名的诧异,像平静的湖面被投进颗小石子。
周柏轩嘴角的笑意又深了些,眼尾的纹路里漫出戏谑:“你们两个人怎么独自在外面吹风啊?”他故意顿了顿,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,像是要从温羽凡紧抿的唇和霞姐发烫的耳尖里,读出点什么隐秘,“哦……不好意思,我这是有些八卦了。”
霞姐本就被温羽凡方才的沉默搅得心神不宁,此刻被周柏轩一语点破,俏脸“腾”地泛起红晕,连脖颈都染上了层薄粉。
她下意识地跺了跺脚,细高跟在石板上磕出清脆的响,带着几分不好意思地嗔怪:“轩叔啊!”
那嗔怪里裹着的羞涩,哪还有半点夜店老板娘的泼辣,倒像个被戳中心事的小姑娘。
周柏轩看着她这副模样,突然朗声笑了起来,笑声撞在夜店的玻璃门上,弹回来时带着暖意:“害什么臊啊,你又不是十几二十的小姑娘了。”
他收了笑,声音沉了沉,眼角的笑纹里漫出点长辈的认真:“家里对你的婚事可操心了,你要真看上这小子……”他上下打量了温羽凡一眼,故意拖长了调子,“额,年纪是大了点……但你放心,叔会帮你做主的。”
“你……讨厌!”霞姐的脸顿时涨得像熟透的苹果,连耳根都红透了。
她再也受不了这直白的调侃,慌乱地转过身,高跟鞋在石板路上磕出急促的“笃笃”声,礼服裙摆扫过墙角的杂草,带起一阵混着香水的风。
她几乎是小跑着冲进夜店,玻璃门“砰”地合上的瞬间,还能听见里面传来金满仓的惊呼和杯盘碰撞的脆响,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搅乱了阵脚。
夜风吹过街角,卷起几片落叶,在温羽凡脚边打着旋。
他望着那扇紧闭的玻璃门,又转头看向周柏轩,只见对方正抬手推了推眼镜,镜片反射的光里,藏着抹意味深长的笑。
周柏轩望着霞姐仓皇跑远的背影,眼角的笑纹里淌着几分了然。
他抬手摩挲着下巴上刚冒出的胡茬,那抹意味深长的笑里便多了些长辈看晚辈的纵容。
“这丫头,”他转过头,视线落在温羽凡紧绷的侧脸上,声音里裹着夜风的凉意,却藏着点揶揄,“看来是真的春心动了。换作平常,我敢说这话,她手里的调酒器怕是早朝我扔过来了,少不得还得挽着袖子跟我过两招……论泼辣劲儿,周家这辈里没谁能压过她。”
话音落时,他轻轻叹了口气,镜片后的目光掠过温羽凡沾着酒气的t恤领口,像在掂量这看似普通的男人,究竟藏着什么能让霞姐收敛锋芒的本事。
温羽凡喉结轻轻滚了滚,夜风卷着街灯的光晕吹乱他额前的碎发,他抬手按了按眉心,指尖的凉意压不住眉峰的褶皱。
“前辈,”他声音放得很轻,像怕惊扰了夜店门缝里漏出的喧闹,“玩笑开得太大了。”
他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紧,指节泛白,掌心还残留着威士忌瓶的冰凉,可心里却像被霞姐方才唱歌时的目光烫过,又酸又涩。
霞姐那目光里的亮,比擂台上的聚光灯还灼人,他不是不懂,只是不敢接。
他眼底的情绪像被雨水打湿的墨痕,晕开一片复杂:
有对霞姐心意的动容,那是劫后余生里难得的暖意;
更有藏在深处的挣扎,那些刻在骨头上的过往,像道无形的墙,让他连伸手的勇气都没有。
周柏轩看他这副模样,喉结轻轻滚了滚,将到了嘴边的玩笑话咽回肚里。
他忽然抬手整了整中山装的领口,磨出细毛边的袖口被扯得笔直,脸上的笑意便像被按了暂停键,瞬间敛得干干净净。
“不闹了。”他语气沉了沉,镜片反射的光在夜色里闪了闪,“我来不是为了庆功宴,是专程找你有事。”
温羽凡猛地抬眼,微微弓了弓背,姿态里多了几分恭敬:“前辈有吩咐?”
周柏轩却摇了摇头,嘴角反而勾起抹浅淡的笑,只是这笑里没了方才的戏谑,多了些郑重:“算不上吩咐,是个好消息——家主明天要见你。”
他顿了顿,看着温羽凡骤然收紧的瞳孔,补了句:“估摸着是要论功行赏,你这次替周家赢下那场赌斗,这份功劳,家里记着呢。”
温羽凡指尖突然收紧,胸腔里像有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,惊喜混着忐忑往上涌,可嘴上还是习惯性地推让:“这次能赢,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。霞姐、高师傅他们……”
“这些自有公论。”周柏轩摆了摆手,打断他的话,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,“我就负责传话。明天早上八点,会有车来接你去周家大宅,记着别睡过头。”
温羽凡连忙点头,指尖的力道松了些,纸巾的褶皱却没散开:“您放心,我一定准时。”
“成,话带到了,我走了。”周柏轩转身,皮鞋踩在碎石子路上,发出“笃笃”的轻响
他走到黑色轿车旁,手搭在车门把手上时,忽然听到温羽凡开口。
“前辈不进去坐会儿?”
夜店的灯光正透过他身后的玻璃门漫出来,在地上投出暖黄的光斑。
周柏轩头也没回,拉开车门的动作顿了顿,声音顺着夜风飘过来,带着点自嘲:“年轻人的热闹,我这把老骨头就不掺和了。”
话音未落,他已坐进车里,黑色的车窗缓缓升起,像道无形的屏障,隔绝了夜店的喧嚣。
引擎发动的低吼声在寂静的街角格外清晰,轿车打着转向灯,轮胎碾过路面的声音渐渐远去。
温羽凡站在原地,望着那抹黑色尾灯在街角拐出一道柔和的弧线,最终消失在夜色里。
夜风掀起他洗得发白的
t恤衣角,后腰的旧伤隐隐作痛,可他没像往常那样皱眉。
胸口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躁动,像被夜风撩拨的火星,忽明忽暗。
明天见家主。
这几个字在脑子里转了又转,混着霞姐唱情歌时发颤的尾音,还有周柏轩镜片后深邃的目光,搅成一团温热的雾。
温羽凡望着夜店门内透出的暖光,忽然低头笑了笑。
那笑容里,有忐忑,有茫然,却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、向上生长的劲儿。
第二天清晨,天边刚洇开一抹淡青,像宣纸上晕开的第一笔水墨。
城市还陷在浅眠里,路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泛着朦胧的白,偶尔有早起的环卫工推着扫帚走过,“沙沙”声在空旷的街道上荡出老远。
温羽凡已经站在楼下了。
他比闹钟醒得还早,穿上了自己那件最贵的,价值三百八的黑色衬衫。
这件黑色衬衫是昨夜从行李最深处翻出来的,领口的浆洗痕迹还在,袖口被金满仓用熨斗反复熨过,挺括得能立住。
深色长裤的裤线也被金满仓仔细压过,像两条笔直的线。
他的头发用啫喱梳得一丝不苟,连额前常乱翘的碎发都服帖地贴在头皮上。
他对着楼道口那面蒙着灰的穿衣镜看了又看,指尖蹭过衬衫第三颗纽扣,那里曾被他磨出个小坑,此刻却被擦得发亮。
风里带着清晨特有的凉,吹得他后颈发紧。
他下意识摸了摸后腰的旧伤,结痂的地方已经硬实,只是动得猛了还会牵扯出细疼。
不过这疼倒让他更清醒了些。
他抬手理了理衬衫领口,站得笔直。
没过多久,远处传来引擎的低鸣。
一辆老款高端轿车缓缓驶来,黑色车身蒙着层薄尘,车门把手的镀铬饰条磨出了哑-->>光,却被擦得干干净净。
车身上有几道浅浅的划痕,像岁月刻下的指纹,不张扬,却透着股沉稳的派头。
车子在他面前停稳,“咔嗒”一声,副驾驶车门打开。
下来的司机穿着藏青色制服,熨得没有一丝褶皱,领口系着深色领结,白手套套得严严实实。
他皮鞋锃亮,落地时轻得几乎没声,走到温羽凡面前微微躬身,动作标准得像教科书:“请问是金先生吗?家主让我来接您。”
温羽凡点点头,跟着司机上了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