外间的杨诚实见木门掩上,顿时急了。
他往前凑了半步,粗糙的手掌在裤缝上蹭了蹭,眉头拧成个疙瘩:“哪有看病不让家属跟着的?万一他在里面有个好歹……”
话没说完,就被郑小燕用胳膊肘怼了一下。
郑小燕瞪了他一眼,压低声音:“你懂个什么?聂大夫治好了多少疑难杂症?上回三楼张大妈肺癌晚期,西医都判了死刑,人家几副药下去就能下床遛弯了!让进去就进去,别瞎操心!”她虽然嘴上硬气,眼角却忍不住往那扇虚掩的木门瞟了瞟。
杨诚实被怼得没脾气,只能悻悻地退到柜台边,眼睛却像钉在了那扇门上,连聂文递过来的茶水都忘了接。
里屋的光线比外间更暗些,窗棂糊着半旧的毛边纸,阳光透过纸缝渗进来,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。
靠墙的木架上摆满了褐色药罐,罐口缠着褪色的布条,空气中浮动着艾草与麝香混合的沉郁气息,比外间浓郁了数倍。
温羽凡刚转动轮椅跨过门槛,身后的木门便“吱呀”一声自动合上,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。
他正想开口询问,老中医却突然转过身,青布褂子的下摆扫过地面的药渣,带起一阵细微的扬尘。
老人的目光陡然变了。
方才在诊桌前的温和全然褪去,那双看透岁月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,像两簇藏在古潭深处的星火,直直射向温羽凡,仿佛能穿透他盖在腿上的薄毯,看清轮椅下悄然绷紧的肌肉。
“武林中人?”
三个字落地时,里屋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。
温羽凡只觉后颈的汗毛猛地竖了起来,像被寒风扫过的草叶。
他下意识地攥紧轮椅扶手,橡胶轮在地面碾出半寸浅痕。
这老中医竟一眼看穿了他藏得最深的秘密?连表哥表嫂都被蒙在鼓里的伪装,在这双眼睛面前竟像层薄纸。
震惊过后,他反而松了口气。
既然被识破,再遮掩反倒显得小家子气。
温羽凡深吸一口气,双手撑着扶手微微欠身,做了个江湖人常用的抱拳礼,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:“温羽凡,见过前辈。”
老中医闻,突然笑了。
那笑声不高,却像石子投进深潭,在逼仄的里屋荡开层层回音。
“哈哈,我可不是什么前辈,就是个熬药捻针的老骨头。”他抬手摆了摆,踱到温羽凡面前,目光扫过轮椅踏板,嘴角勾起抹了然的笑,“家里人还不知道吧?这瘸子装得,倒有几分意思。”
温羽凡的脸颊“腾”地红了,从耳根一直蔓延到下颌。
他垂下眼睫,看着自己搭在膝盖上的手。
羞愧像潮水般漫上来,他讷讷道:“额……不敢告诉他们。”
老中医没再追问,转身走到木架前翻找着什么,指尖划过一个个药罐,发出“叮叮”的轻响。
“你这伤,是跟人动手了?”他头也不回地问,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。
“是。”温羽凡咬了咬牙,坦诚道,“前些日子与人比武,技不如人,受了些内伤。”
“哼,技不如人是其次。”老中医拎出个巴掌大的牛皮药箱,转身时眉头拧成个疙瘩,花白的眉毛在眼角堆成褶皱,“我看你这脉象,受伤后不仅没静养,反倒还在硬撑着练功,是不是?”
温羽凡的心猛地一沉。
他确实没听话,这些天夜里总忍不住拆解余刚的拳路,每次运气时胸口都像被烙铁烫过,却总抱着“以练代养”的侥幸。
此刻被点破,他像个被抓包的顽童,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轮椅扶手的木纹:“是……想着能快点恢复,没想到……”
“没想到反而把淤血逼进了经脉。”老中医打开药箱,取出一排银针,针尾的铜珠在微光里闪着冷光,“你这伤,刚受的时候来找我,三贴活血散淤的药下去就能见效。可现在……”他捏起一根银针,指尖捻动,针尖在光线下泛着寒芒,“淤血黏在肺叶上,跟生了根似的,难办喽。”
“难办?”温羽凡的声音陡然发紧,胸腔里像被塞进一团冰。他猛地抬头,眼里的镇定碎了大半,露出深藏的恐惧。
他还有血海深仇未报,还有新神会的账没算,怎么能栽在这点伤势上?
“前辈,您的意思是……”
“别紧张。”老中医见他急了,反倒放缓了语气,将银针整齐排在托盘里,“老夫没说治不好。只是往后每个月得来扎四次针,药汤也得按时喝,少一次都不成。”他抬眼瞥了温羽凡一眼,眼神里带着点敲打,“想活命,就得先把那股争强好胜的劲头收一收。”
温羽凡这才觉出后背已被冷汗浸透,他重重松了口气,轮椅的靠背发出轻微的“咯吱”声。
愧疚与感激在心底交织,他再次抱拳,声音比刚才沉了许多:“多谢前辈指点,晚辈一定遵医嘱。只要能好起来,别说每月四次,就是天天来也愿意。”
老中医满意地点点头,将托盘推到温羽凡面前,银针在盘中反射出细碎的光。“脱了上衣吧。”他说着掀开墙角的布帘,露出后面铺着粗布垫的木床,“躺上去,我给你施针。”
温羽凡没半分犹豫,抬手解开保安制服的拉链。
布料滑落时,露出的不是寻常残疾人的羸弱躯干。
通过系统改造并持续锻炼的肩背肌肉线条分明,像被精心打磨的玉石,只是左胸靠近肋骨的地方,盘踞着一块巴掌大的乌青,边缘泛着诡异的紫黑,像朵在皮肉里绽放的毒花,正是那日硬接余刚“虎啸拳”的痕迹。
老中医的目光在那片淤青上顿了顿,眉头皱得更紧,却没再多说什么。
他捏起一根三寸银针,指尖在针尾轻轻一捻,银针便带着微不可察的嗡鸣,精准地落在淤青边缘的穴位上。
“忍着点。”老人的声音重新变得温和,像春风拂过冻裂的土地,“这几针得扎透肌膜,把深层的淤血引出来。”
温羽凡咬着牙点头,感受着针尖刺破皮肤的细微刺痛,随即一股酸胀感顺着经脉蔓延开来,竟奇异地压下了胸口的闷痛。
他望着布帘外漏进来的微光,听着老中医捻动银针的轻响,突然觉得这满室的药味不再刺鼻,反倒像某种安心的符咒,缠绕在周身。
老中医很快将一排银针刺满了淤伤周围,针尾随着温羽凡的呼吸轻轻颤动,像落在皮肉上的细蜂。
他仔细检查了一遍针位,又交代道:“半个时辰内别动,我去外间看看其他病人,回来给你起针。”
说罢,老人拎起药箱转身出门,木门再次合上时,温羽凡望着背上密密麻麻的银针,突然笑了。
这老中医不仅医术高明,竟还懂武林中的经脉伤势,看来这看似普通的中医馆里,藏着的秘密远比他想象的要深。
里屋重归寂静,只有银针颤动的微响,与窗外偶尔传来的药碾转动声交织在一起,在沉郁的药香里,织成一张奇特的网。
木门偶尔“吱呀”作响,半个时辰里,老中医不时会进出观察温羽凡的状况。
而外间候诊的长凳上,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与药碾转动的“咯吱”声交织成一片。
穿蓝布衫的老太太捂着心口轻声呻吟,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被母亲按在怀里喂药,药汁洒在衣襟上,泛出褐色的渍痕。
杨诚实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,死死黏在那扇木门上。
他攥着拳头在青砖地上来回踱步,军绿色棉鞋碾过药渣发出细碎的响,每走三步就忍不住往门里瞟一眼。
“都半个钟头了,怎么一点动静没有?”他喉结滚了滚,声音压得像蚊子哼,却带着藏不住的焦灼。
“你能不能消停会儿?”郑小燕拽住他的胳膊,围裙带子在他手腕上勒出红痕,“没看见墙上挂的‘静’字吗?聂大夫治过的病人比你见过的都多,瞎操什么心!”她往长凳上拽他,自己却忍不住踮脚往门里望了望,鬓角的碎发被风吹得贴在脸上。
杨诚实被按在凳上,屁股却跟长了针似的坐不住。
他数着老中医第三次推门时带起的药香,听着里屋隐约传来的银针碰撞声,手指在膝盖上抠出深深的月牙。
直到第九个病人拿着药方离开,那扇木门才终于敞亮地打开。
温羽凡的轮椅缓缓挪出来时,晨光恰好从窗棂漏进来,在他脸上镀了层薄金。
青灰色的嘴唇恢复了些血色,原本紧蹙的眉头也舒展开,只是脖颈处还沁着层细汗,沾得发丝打了绺。
他抬手抹了把脸,指尖触到下颌时,露出了点松快的笑意。
“羽凡!”杨诚实像弹弓上的石子般窜起来,几步冲到轮椅旁,粗糙的手掌在他额头、肩膀上摸了个遍,“怎么样?疼不疼?舒服些没有?”
“表哥,我没事。”温羽凡被他晃得笑出声,声音虽还有点哑,却比来时清亮了许多,“胸口那股闷痛轻多了,聂大夫的针术确实厉害。”
郑小燕也凑过来,瞅着他眼底的红血丝淡了些,这才松了口气,拍着胸口道:“没事就好,没事就好。我就说聂大夫有本事吧。”
老中医跟在后面出来,将装着银针的牛皮箱往诊桌上一放,发出“咚”的闷响:“淤血散了些,但根基伤着了。”他拿起毛笔在宣纸上写字,笔尖划过纸面的“沙沙”声里,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,“每周来一次,连来三个月。”
温羽凡刚点头应下,就听见老人补充道:“今天的诊费,八百。”
“什么?”杨诚实的嗓门陡然拔高,惊得长凳上的老太太哆嗦了一下,“八百?抢钱呢?上次我拉货闪了腰,贴三贴膏药才花五十!”
“他这不是普通的腰伤。”老中医放下毛笔,抬眼时目光扫过温羽凡胸口的纱布,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,“药里加了天山雪莲,针是纯银的,八百算便宜了。”
温羽凡的脸“唰”地白了。
先不论房租水电,他一个月工资才二千七……
二这里每月四次,就是三千二,他那点工资连塞牙缝都不够。
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,他张了张嘴,喉咙却像被药渣堵了似的发不出声。
但就在这时,“给!”杨诚实突然掏出个牛皮纸包,粗糙的手指解开绳结,露出里面一沓皱巴巴的钞票。
他数出八张递过去,指甲上因为搬货崩出来的裂口在红彤彤的纸张上分外显眼:“只要能治病,钱不是问题。”
“表哥!”温羽凡猛地抬头,眼眶热得发烫。
他知道这钱是表哥准备给侄子交学费的,那沓钞票的边角还留着物流单的油墨印。
“看什么看?”杨诚实拍了拍他的肩膀,掌心的温度烫得他心口发颤,“你好了比什么都强。等你能跑能跳了,还怕挣不回这几个钱?”
郑小燕也帮腔:“就是,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。赶紧拿药去,回去我给你炖排骨汤,补补身子。”
老中医的儿子聂文早已包好药包,牛皮纸里裹着六副汤药,沉甸甸的压手。
温羽凡接过时,指腹触到纸包上的余温,突然觉得鼻子发酸。
三人走出中医馆。
杨诚实推着轮椅,郑小燕拎着药包,药香混着他们的脚步声,在青石板路上织成条暖融融的线。
温羽凡突然觉得胸口那点针扎似的疼,都被这阵暖意烘得淡了。
.b