温羽凡的目光在病房里缓缓逡巡,洁白的墙壁像没干透的宣纸,透着一股生冷的白。
墙上的时钟滴答作响,每一声都敲得格外清晰,混着仪器规律的“滴滴”声,在空旷的房间里荡出回音。
鼻尖萦绕的消毒水味浓得化不开,刺得他鼻腔发紧——这些零碎的线索像拼图,慢慢在他混沌的脑子里拼出两个字:医院。
他张了张嘴,喉咙里像塞着团干硬的棉絮,每个字都得费尽全力从齿缝里挤出来:“妈……我……这……是在……医院?”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,尾音还带着不易察觉的颤。
母亲的头点得又快又用力,鬓角的白发随着动作轻轻晃动。
她的眼眶红得像浸了水的樱桃,嘴唇哆嗦着,翻来覆去只有那几句:“嗯,在医院呢。你放心,没事的,真没事的……”像是在安慰他,又像是在给自己念咒,声音里的哽咽藏不住,像被按在水里的气泡,总要往上冒。
“为……什么?”温羽凡闭上眼,脑子里像团被揉乱的线,那夜的蛋糕甜、儿子的笑声、窗外的星光,还有那道毁天灭地的白光和巨响,全都搅在一起,分不清是真实还是梦境。
他想抓住点什么,可记忆像指间的沙,怎么也握不住。
母亲的嘴唇动了动,想说什么,最终却只是含糊地“这……这……”着,眼神往旁边飘,不敢看他的眼睛。
那躲闪的模样像根细针,轻轻刺了温羽凡一下——肯定有事,他们在瞒着他。
就在这时,剧痛毫无预兆地袭来。
像是有无数根烧红的针,从四肢百骸同时扎进来,沿着骨头缝往肉里钻。
胳膊上的输液管仿佛变成了勒紧的铁丝,胸口的伤口像被人用钝刀子割,连指尖的皮肤都在叫嚣着疼。
“啊……疼!好疼!”他忍不住喊出声,声音里的痛苦像碎玻璃,尖锐得刺耳。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,床单被他攥出几道深深的褶子。
“我喊医生!马上喊医生!”杨诚实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,慌得差点带翻旁边的输液架。
他转身就要往外冲,脚步却被门口的身影拦住。
胡晨泽医生已经来了,白大褂的下摆还带着点风。
他刚从护士站过来,手里还捏着温羽凡的病历。
“怎么了?”他一边问,一边快步走到床边,动作麻利地掀开温羽凡的被子,手指搭上他手腕的脉,另一只手翻看他的眼睑,目光扫过监护仪上跳动的数字。
母亲早已冲过去,紧紧抓住医生的胳膊,指节都捏白了:“医生!你快看看他!他喊疼!是不是伤口出问题了?”声音里的哭腔藏不住,带着绝望的颤音。
胡晨泽医生检查得很快,指尖在温羽凡的伤口周围轻轻按了按,又看了眼仪器上的血压和心率。
他直起身,脸上没什么波澜,语气平缓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:“没事,麻药过了而已。伤口长得挺好,就是疼劲上来了。”他转头对跟来的护士说,“开一支镇痛剂,静脉推注。”
护士应声转身去配药,病房里暂时安静下来,只剩下温羽凡压抑的喘息声,和母亲还在微微发颤的呼吸。
胡晨泽看着温羽凡苍白的脸,补充道:“忍一忍,药推下去就好了。刚醒过来,疼是正常的,说明神经在恢复。你别太担心,也别乱动,以免影响伤口愈合。”
温羽凡咬着牙,疼得眼前发黑,可医生的话像颗定心丸,让他稍微松了点劲。他望着天花板,心里那团乱麻似乎清晰了些——他还活着,这就好。可那些被隐瞒的事,像藏在云层后的雷,总觉得随时会炸响。
温羽凡微微点了点头,额头的青筋还在因残留的痛感轻轻跳动,细密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,在耳后积成一小片湿痕。
他的嘴唇翕动着,喉咙里发不出完整的音节,只有细碎的呻吟混着喘息,像被揉皱的纸在摩擦。
母亲的手裹着他的手,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,指腹一遍遍摩挲着他手背上的针孔,像是在试图用温度熨平他的痛苦。
“忍忍,麻药马上就来……”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,另一只手拿着纸巾,小心翼翼地擦去他额角的汗,动作轻得怕碰碎了他似的。
杨诚实站在母亲身后,手紧紧攥着衣角,指节泛白。
“是啊羽凡,一会儿就不痛了啊。”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八度,眼神瞟着墙上的输液管,不敢落在温羽凡脸上,“渴不渴?我给你倒点水?”
护士的脚步声带着药味进来时,温羽凡感觉胳膊上的皮肤微微一凉,随即一股麻意顺着血管往上爬,像初春融化的雪水漫过冻土。
紧绷的肌肉一点点松弛下来,原本拧成疙瘩的眉头渐渐舒展,像被春风吹开的褶皱,连呼吸都平稳了些。
那波翻浪涌的疼痛退潮般往下沉,只剩下皮肤表层淡淡的钝感。
他攒了点力气,目光重新聚焦在母亲脸上,声音哑得像蒙了层灰:“妈……到底……出了……什么事?”每个字都像从沙砾里挤出来,带着沉甸甸的重量,砸在病房的寂静里。
母亲的脸“唰”地褪了血色,嘴角的弧度僵住,眼里的疼惜瞬间被慌乱取代。
她张了张嘴,喉咙里像卡着东西,半晌才挤出个破碎的气音:“这……”手指无意识地收紧,掐得温羽凡手背上泛起红痕。
“你从楼上摔下来了。”杨诚实突然上前一步,声音抢在母亲前头撞出来,带着点刻意拔高的生硬。他的视线钉在温羽凡的被子上,睫毛飞快地颤动,“那天……你下班回家,楼道滑,没站稳……”
“楼上……摔下来?”温羽凡的瞳孔猛地收缩,眼里的迷茫被震惊冲开。
他想笑,却扯不动嘴角——他分明记得,那天手里提着蛋糕,刚推开家门就听见儿子的喊声……而且,他是坐的电梯上楼,怎么会突然在楼道里摔了?
他盯着杨诚实,试图从那张熟悉的脸上找到玩笑的痕迹,可只看到他躲闪的眼神,像受惊的兔子在四处乱撞。
“是……是啊。”杨诚实的声音发颤,尾音都飘了起来,“万幸啊羽凡,真是捡回一条命……别想了,好好睡……”
“为……”温羽凡还想说什么,喉咙里突然涌上一股浓重的困意,像被人往脑子里灌了铅。
眼皮重得掀不开,眼前的人影开始模糊,母亲的脸、表哥的背影,都像浸在水里的墨画,渐渐晕开。
他想睁大眼睛,想抓住那点即将溜走的清醒,可麻药像张温柔的网,一点点裹紧他的意识。
最后一点光亮消失前,他感觉母亲的手更紧地握住了他,指腹的温度烫得他心口发疼。
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“滴滴”声,轻得像时间在呼吸。
母亲俯下身,看着儿子沉睡的脸,眼眶里的泪终于忍不住滚落,砸在被子上,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圆。
杨诚实凑过来,声音压得极低,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虑:“小姨,这事儿……瞒不住的啊。”
母亲的肩膀轻轻抖了抖,她抬手抹了把脸,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:“我知道……可他现在这样……怎么受得住?”她的目光落在温羽凡缠着绷带的腿上,眼圈又红了,“等他再好些……再好些……”
窗外的天色暗了下来,暮色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溜进来,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子,像谁没说出口的话,沉沉地压在病房里。
一周的时间像病房窗外那株绿萝的藤蔓,悄无声息地爬过窗台。
消毒水的味道似乎淡了些,仪器的“滴滴”声也不再像最初那般刺耳。
温羽凡的疼痛感已经退成了隐隐的钝痛,不再需要麻药来压制,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,长到足够他看清病房里每一道墙缝,也足够他捕捉到那些藏在关切背后的异样。
最先让他心头发紧的是探望的人。
远房的二姑提着一篮水果进来,放下时塑料篮底在床头柜上磕出轻响。
“羽凡啊,好点了吧?”她的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一眼,就落在墙上的日历上,“你妈把你照顾得真好,看这气色……”
话没说完,手机就“叮”地响了,她慌忙掏出看了一眼:“哎呀,孙子放学了,我得去接,先走了啊!”脚步快得像被赶,出门时差点撞到门框。
同事小李来送过一次单位的慰问金,穿着笔挺的衬衫,却始终站在离床三步远的地方。
“温哥,大家都盼着你早点好。”他搓着手,眼神瞟着输液管,“那天……唉,谁也没想到……”说到这儿突然卡住,干咳两声,“我还有事,先回单位了,领导等着汇报呢。”
转身时,温羽凡分明看见他松了口气的背影。
每个人都像在完成一场仓促的仪式,放下东西,说两句无关痛痒的话,然后找个理由逃开。
没人敢与他对视超过三秒,更没人敢接他那句“那天到底怎么了”。
那些躲闪的眼神像细小的针,密密麻麻扎在他心上,让他原本好转的身体又泛起莫名的寒意。
更让他坐立难安的,是家里人的缺席。
小智的笑声呢?
往常他生病,那小子总会趴在床边,叽叽喳喳说学校的趣事,还会偷偷塞颗糖在他手里。
新语呢?
她-->>总会嗔怪他不爱惜身体,然后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,插上牙签递过来。
还有父亲,那个寡的老人,定会搬个小马扎守在病房外,一守就是大半天。
可现在,病房里只有母亲和表哥轮流照看。
他问过母亲:“妈,小智怎么没来?是不是上学忙?”
母亲正在给他掖被角的手猛地一顿,随即若无其事地说:“啊……学校临近期末,功课紧,我让他在家好好复习呢。”眼神却飘向窗外,像在看什么遥远的东西。
他又问:“新语呢?她公司不忙吗?”
母亲的嘴唇哆嗦了两下,端起旁边的水杯:“她……她去给你办手续了,医院的手续麻烦得很……”话说到一半,突然捂住嘴,“我去看看热水开了没。”几乎是逃也似的冲进了走廊。
他试着给妻子发消息,对话框停留在二十天前他下班时那句“买了小智最爱的提拉米苏”。
他给父亲打电话,听筒里只有冰冷的“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”。
他甚至趁母亲不在,拉住路过的护士:“护士,麻烦问下,之前和我一起送来的病人……”
护士愣了一下,随即露出职业性的微笑:“抱歉先生,我不太清楚,您可以问主治医生。”那笑容标准得像画上去的,眼里却藏着一丝同情,或者说,怜悯。
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被刻意隐瞒的真相,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胸口,让他喘不过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