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知道就好。”祁让闷闷道,“朕当时确实是对你们动了杀心的,可她爬上房顶,以性命要挟朕……”
回想那时情形,祁让百感交集,仰头又喝下一杯酒,满腹的话语都伴着热辣辣的酒液咽回了腹中。
时过境迁,物是人非,如今再回头去想,当时的愤怒,当时的疯狂,都化成了一声唏嘘。
沈长安也仰头喝下一杯酒:“可能臣心里的这些想法,说出来会被人嘲笑无能,自己心爱的姑娘被别人抢走,还要给别人找理由,实在太窝囊,太没种。
然而,奔赴边关的路上,臣的确是靠着这样的想法,才能压下心中愤恨,才能克制住杀回京城的念头。
后来到了战场上,臣也是靠着这样的想法,才能全身心地投入战斗,一鼓作气击退瓦剌,否则的话,臣根本坚持不下去。
再后来,太后的人直接找到了战场上,说晚余被烧死在了冷宫,臣若非想着皇上情有可原,想着不能成为乱臣贼子让晚余失望,臣就真的动摇了。”
祁让听他提到太后,感觉这个称呼好遥远,远到他已经快要记不起,那个最终被他秘密处决的女人长什么样子了。
他怔怔一刻,才幽幽道:“那天晚上的事,朕没有和任何人说过,既然你今天说到了这里,朕也不妨和你说句实话。
朕之所以不顾所有人反对去皇陵祭拜圣母皇太后,是因为朕不想留在宫里看着晚余离开。
朕当时确实下定决心要放她走的,朕怕自己会反悔,所以才提前一天去了皇陵。
后来,朕收到一封密信,说朕被你们骗了,朕才会连夜回宫。
朕起初并没有全信,直到在永寿宫的殿门外,听到她们两个的对话,才知道自己被骗得如此彻底。
朕当时的确很愤怒,已经无心理会是什么人在背后搞鬼,后来齐若萱吊死在冷宫里,朕才开始反应过来。”
他叹了口气,双手捧住脸搓了两下:“说出来你可能也会骂朕卑鄙吧,当朕知道那是太后在背后搞鬼时,朕除了生气,内心深处竟还有一丝窃喜,朕想着,不管怎样,至少江晚余这回真的走不成了,朕,真的舍不得她。”
“……”
房间里陷入长久的沉默。
最终,沈长安把酒满上,和他碰了一下:“臣能问问,皇上为什么非她不可吗?”
“为什么?”祁让端起酒杯,微微眯起凤眸,思绪飘回到那个遥远的冬日清晨,晚余被精心打扮成江晚棠的模样,跟在江连海身后走进了他的视线。
她虽然和江晚棠长得有几分相似,但他一眼就能认出那不是江晚棠。
江晚棠是富贵窝里养出来的,明艳张扬,又带着几分娇气。
而晚余虽然被强行打扮成她的样子,跪在地上的单薄身子却在瑟瑟发抖,如同开在冰天雪地里的野花,明明经不住寒风的摧折,偏还要强撑着最后的坚强,不肯让人看出她的脆弱。
他一下子就想起了死在冷宫里的母妃,进而想到了自己,心说她其实也和自己一样,是一个被亲爹厌弃坑害的人。
他看得出来她不想留在宫里,可江连海送她进来是带着目的的,如果她最终没能留在宫里,回去肯定没有好下场,江连海指不定会怎么磋磨她。
他看着她单薄的身躯,低垂着的脖颈那样纤细,仿佛一只手就能折断。
他这个冷血心肠的人,前不久才血洗了自己所有的亲人,却在那一刻,对一个和他毫无干系的女孩子起了怜悯之心。
他想,让她留下,起码能保住她的小命,还能借此麻痹太后和江连海。
他当时刚把皇位抢到手,最要紧的是先稳住局面,既然太后和江连海都认为他爱慕江晚棠,还巴巴地给他送来这么一个替身,那他不如将计就计,让所有人以为就是这样。
虽然他为了作戏,不得不对这姑娘疾厉色,但至少能保她性命无虞。
他自以为想得周全,只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,那一时刻的沈长安,正在兴冲冲地赶往江家提亲。
“朕不知道,朕真的不知道……”他说,“如果当时朕知道她心有所属,朕一定不会把她留在宫里,毕竟那时候……”
“毕竟那时候,朕还没有对她动心。”
沈长安灌下一口酒,把满口的苦涩一同咽下:“皇上是什么时候开始动心的?”
“什么时候?”祁让眯着眼睛想了想,“大约就是从那个雪人开始吧?”
“雪人?”沈长安疑惑皱眉。
“对,雪人。”祁让说,“那年冬天,临近母妃的忌日,下了好大一场雪,朕思念母妃,就去了一趟冷宫,朕和母妃说,她已经很久没有来朕的梦里,如果她泉下有知,请她回来看看朕。
好巧不巧的,朕从冷宫回去时,正好看到她和几个宫女在殿前广场堆雪人,那个雪人,和母妃曾经给朕堆的一模一样。”
“……”沈长安张着嘴,竟是无以对,半晌才道,“后来呢?”
祁让说:“后来,雪化了,雪人没了,朕心情很不好,总是发脾气,所有人都不知道朕为什么发脾气,只有她偷偷给朕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雪人。”
“朕知道,她没有别的意思,就是想哄好朕,让大家都好过一点,不必时刻提心吊胆承受朕的怒火,可是,从那时起,朕已经不能再把她当成可有可无的人……”
沈长安再度无语,除了感慨造化弄人,不知还能说什么。
如果晚余知道,她日后所有的苦难,都源于那一个雪人,她心里又该是什么滋味?
“其实不仅是那一个雪人。”祁让说,“翻过年的夏天,南方闹洪灾,朕茶饭不思,她还亲手给朕做了一碗清汤面,那面也和母妃当年做的一模一样。”
“清汤面本就一模一样。”沈长安忍不住道,“像那种没滋没味的面,谁做都一样。”
“可她在碗底放了一只荷包蛋,朕吃到最后,才想起那天是朕的生辰。”
祁让朦胧的醉眼映着灯火,往昔如梦幻在他眼底闪烁:“朕从来不过生辰的,朕的生辰除了孙良没人记得,她是唯一的一个。”
“……”沈长安哑然看着他,只觉得可悲可叹又可怜。
谁能想到,他堂堂一国之君,竟然会因为一碗没滋没味的清汤面,而疯狂喜欢上一个姑娘呢?
是命运捉弄,还是月老绑错了红线?
这纠缠不休的七年,究竟谁对谁错,谁又能分得清呢?
“不早了,皇上早点歇息吧!”他说,“不管怎样,皇上今夜总算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,从今往后,该放下的就放下,该释怀的,就释怀吧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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