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月的夜在四川山坳里拖得格外长,墨色像化不开的浓墨,将荒野里的一切都浸得发沉。
温羽凡靴底碾过一块棱角锋利的碎石,那石头约莫指节大小,青灰色的断面还沾着夜露,顺着靴纹往里钻时,像有根细针正一下下扎着脚底的筋。
他闷哼一声,却没敢停步。
身后金满仓的呼吸已经粗得像破风箱,每一次起伏都带着伤腿被颠簸的抽痛。
而霞姐的裤脚早被杂草勾出了毛边,草叶边缘的锯齿在布料上犁出细碎的白痕,偶尔划到脚踝,便是一道转瞬即逝的红。
他们是武者,筋骨早已淬炼得远超常人,寻常磕碰本不值一提。
可此刻,连续数个时辰的奔逃早榨干了力气,肌肉像被水泡胀的棉絮,每一次收缩都带着滞涩的酸痛。
最麻烦的是那些半人高的鬼针草,种子像无数细小的钩子,沾在裤腿上、鞋面上,走一步就扯一下,力道不大,却像有无数双无形的手在拖着他们的脚踝,让人心里发躁。
夜风是从山涧里钻出来的,裹着腐叶的腥气和溪水的凉,劈头盖脸往喉咙里灌。
温羽凡猛地吸气,冰冷的气流撞在肺叶上,竟激起一阵火烧火燎的疼,像吞了两把刚淬过火的沙砾。
他看见霞姐下意识地抬手捂嘴,指缝里漏出的喘息带着明显的颤抖,想必也和他一样,喉咙干得像要裂开。
“不行了……我快不行了……”金满仓趴在温羽凡背上,声音含糊得像含着块湿棉絮。
他伤腿的夹板不知何时蹭掉了一块木屑,露出里面泛着青黑的肿胀,每一次颠簸都让他额角的冷汗更密一层,滴在温羽凡后颈,凉得像冰。
没人敢应声,连呼吸都得省着用。
黑暗里藏着太多未知:
或许是岑家追兵的脚步声;
或许是山兽的低吼;
又或许只是风吹过岩缝的呜咽。
却都足以让神经绷得更紧。
忽然,东方的天际突然裂开一道细缝。
不是骤然亮起的光,而是一种极淡的蟹壳青,像有人用指尖蘸了点墨,在浓黑的宣纸上轻轻晕开。
那点光起初微弱得几乎看不见,却像溺水者抓住的浮木,瞬间攫住了三人的视线。
“天亮了……”霞姐的声音带着哭腔,却透着股劫后余生的颤。
他们像被那点光吸着,跌跌撞撞地往前冲。
脚下的路渐渐变软,碎石少了,取而代之的是湿润的泥土,混杂着稻秆的清香。
等回过神时,三人已经闯进了一片金色的海洋。
是稻田。
沉甸甸的稻穗压得稻秆弯了腰,穗尖垂着饱满的谷粒,在熹微的天光里泛着温润的黄,风一吹,便掀起层层金浪,“沙沙”的声响像谁在低声絮语。
穗尖上的露珠最是好看,圆滚滚的,映着天际渐亮的光,如同撒在稻浪里的碎星,稍一碰,便“啪嗒”一声落进泥土里,溅起细小的泥花。
田埂边的野菊开得正盛,淡紫色的花瓣卷着边,沾着的夜露顺着花瓣的纹路往下淌,在草叶上积成小小的水洼。
它们长得不高,却挤挤挨挨地从稻丛间隙里钻出来,像是怕被这成片的金色比下去,非要挣出点自己的颜色。
水渠里的水刚漫过脚踝,清得能看见水底新割的稻茬,断口处还带着点青绿色。
水面映着天,起初是靛蓝的,渐渐被晨光染成了蜜色,云影飘过,便成了流动的琥珀,和田里的金浪一唱一和,美得让人忘了呼吸。
温羽凡扶着一根稻秆站稳,指尖蹭过穗上的绒毛,软乎乎的,像儿时外婆家的芦花垫。
记忆突然涌了上来……
也是这样的稻田,也是这样的十月,他那时约莫七八岁,跟着爷爷在田里割稻,阳光晒得后颈发烫,脱了短袖,皮肤便成了健康的小麦色。
远处的布谷鸟“咕咕”地叫,爷爷的镰刀“唰唰”地响,稻穗堆在田埂上,散着甜丝丝的香……
此时三人的脚步终于再也迈不动半步。
晨雾像一层湿冷的纱,裹在他们汗湿的皮肤上,风一吹,便激出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。
金满仓的呼吸早已乱得像破旧的风箱,每一次起伏都带着伤腿被颠簸的抽痛,额角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,在下巴尖凝成水珠,又重重砸在温羽凡的后颈上,凉得人一激灵。
“歇会儿吧。”温羽凡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喘息,他小心翼翼地将金满仓从背上卸下来,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一件瓷器。
田埂上的稻草被压得“咯吱”作响,金满仓刚坐稳,伤腿便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,他疼得倒吸一口凉气,指节死死掐进潮湿的泥土里。
他自己也往稻秆堆上坐,后腰抵着硬邦邦的田埂石,才发现浑身骨头都在发响,像是生了锈的合页。
风从稻浪里钻出来,带着谷粒的甜香,可吹在脸上,却让紧绷了整夜的神经骤然松懈,疲惫像潮水似的从骨头缝里漫出来,眼皮沉得像坠了铅。
霞姐蹲下身解开帆布包,手指抖得厉害——连续数个时辰的奔逃,连指尖的肌肉都在发僵。
那盒铝箔餐盒被她捂了整夜,边角压得有些变形,边缘凝着的油星在晨光里泛着青白,像层冻住的蜡。
“凡哥,垫垫肚子吧。”她把餐盒递过去,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。
温羽凡抬手接时,指腹先撞上了那圈油星,滑腻腻的。
他掀开盒盖的瞬间,一股混合着冷油和米饭的气息飘出来……
红烧牛肉的酱汁冻成了琥珀色的硬块,死死粘在惨白的米饭上,连肉粒都缩成了深褐色的小块,看着毫无生气,倒像是块风干的土块。
他的目光往旁边偏了偏,正落在金满仓的伤腿上。
夹板边缘的纱布已经和草屑粘在一起,隐约能看见底下泛着青黑的肿胀。
指尖在餐盒边缘顿了顿,铝箔的凉意透过指腹渗进来,他又把盒子推了回去:“给老金吧,他伤着,得垫垫。”
“别啊大哥。”金满仓扯着嘴角想笑,可伤腿的抽痛让他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绷紧,“你背着我在野地里跑了一整宿,腰杆子都快压折了!”他故意把“压折了”三个字说得重重的,尾音却因为牙关打颤而发飘,“快吃,不然我这心里堵得慌,比饿还难受。”
霞姐忽然“嗤”地笑出声,伸手捏起块裹着油冻的牛肉,在两人眼前晃了晃。
那肉粒冻得硬邦邦的,油星顺着她的指尖往下滴,落在沾着草屑的裤腿上,洇出个小小的深色圆点。
“俩大男人,矫情啥。”她把牛肉往嘴里送,“咔嚓”咬下一小块,腮帮鼓得像含了颗石子,酱汁顺着下巴往下淌,她也不擦,就那么含糊地说,“分着吃几口,谁也别想躲。”
温羽凡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,喉结不自觉地滚了滚。
他也伸手捏了块牛肉,放进嘴里一嚼,干涩的咸腥味立刻漫开来,混着点没吐干净的草根碎屑,刮得喉咙有点痒。
可奇怪的是,这味道竟比记忆里任何山珍海味都实在。
像是寒冬里喝的第一口热汤,又像是累极了时往地上一坐的踏实。
明明寡淡,却透着股让人安心的劲儿,仿佛这口冷饭里,藏着他们此刻能相互依靠的底气。
金满仓见他俩都动了手,才像是松了口气。
他往前挪了挪,伸手抓过餐盒,也顾不上用手脏不脏,直接捏起一把冷透的米饭往嘴里塞。
米粒又干又硬,在齿间磨出沙沙的响,可他嚼得用力,连带着冻住的酱汁一起咽下去。
他心里清楚,自己这条伤腿就是个累赘,接下来的路还不知道有多长。
这口饭咽进肚里,好歹能攒点力气,总不能真成了拖累。
晨雾像被谁悄悄收走的纱幔,一点点褪去最后几分湿冷的白。
阳光终于挣脱云层的牵绊,从稻穗交错的缝隙里斜斜漏下来,在空了的铝箔餐盒上投下细碎的光斑。
盒饭早已被三人分食干净。
最后一点沾着冻酱汁的米饭,是金满仓用指尖刮着盒底吃掉的,他吃得认真,连指缝里蹭到的米粒都没放过,仿佛那不是隔夜的冷饭,而是难得的珍馐。
霞姐捏着空盒边缘,指尖在凹凸的铝箔上轻轻摩挲,盒壁还留着点人体的余温。
她低头,对着阳光把餐盒折成巴掌大的小块,折痕处发出轻微的“咔嗒”声,像是在封存什么秘密。
接着,她小心翼翼地把这小块铝箔塞进帆布包最深的夹层,动作轻得像在安放一片易碎的玻璃——这空盒里藏着他们刚熬过的黑夜,藏着彼此分食时的沉默,藏着绝境里相依为命的重量。
“你们看。”霞姐忽然抬手指向远处,声音里带着点刚从疲惫里挣出来的轻快。
顺着她的指尖望去,电线杆顶端落着几只麻雀,灰扑扑的羽毛沾着晨露,正歪着头啄理翅膀,时不时蹦跳两下,小爪子抓得水泥杆“哒哒”轻响。
她嘴角微微扬着,眼里映着稻浪的金,语气里裹着点调侃:“这玩意儿要是架堆火烤了,够不够咱们仨塞牙缝?”
金满仓顺着她的目光望去,视线却先落在了她的发梢——几缕被稻芒勾住的碎发翘在耳边,上面沾着两粒金黄的稻壳,像别了两朵小得可怜的花。
他忽然觉得喉咙里那口冷饭像是被什么焐热了,顺着食道往下淌,在胃里漾开一圈浅浅的暖。
这暖意很怪,盖过了伤腿隐隐的抽痛,盖过了整夜奔逃的疲惫,甚至盖过了对岑家追兵的恐惧。
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里,在这随时可能被死神盯上的逃亡路上,能和这两个人分着吃一盒冻成块的盒饭,竟比过去安稳日子里的任何一顿团圆饭都让人踏实。
那口寡淡的米饭里,藏着的是“活着”的实感,是“我们还在一起”的笃定。
就在这时,田埂深处突然传来动静。
先是“咔嚓”一声脆响,像是枯枝被踩断了腰;
紧接着是“沙沙”的轻响,泥土被碾碎的质感顺着风飘过来,细细听,竟像是有什么东西正贴着地面,顺着晨光往这边爬。
温羽凡的身体瞬间绷紧,像张被猛地拉满的弓。
他右手闪电般按住背上长条包裹的一端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,包裹里的武士刀隔着粗布传来坚硬的触感,那触感让他稍微定了定神。
后背的肌肉突突直跳,连呼吸都刻意放缓,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稻秆的清香,却压不住胸腔里擂鼓似的心跳。
霞姐的动作更快。
她几乎是凭着本能,左手往帆布包里一探,指尖精准地攥住了匕首的握把。
她身体微微前倾,膝盖弯成蓄力的弧度,目光像淬了冰的钉子,死死钉在声音传来的方向,连鬓角的碎发被风吹动都没分心。
金满仓慌忙往身旁的稻丛里缩,可右腿刚一动,夹板就蹭到了田埂的石头,“刺啦”一声,纱布瞬间被扯得发紧。
钻心的疼顺着骨头缝窜上来,他没忍住,喉咙里挤出半声闷哼,额角瞬间沁出一层冷汗,顺着脸颊滑进衣领,冰凉一片。
三个人的呼吸都像被冻住了,滞在喉咙里。
眼睛齐刷刷盯着雾霭还没散尽的田垄尽头,那里的稻浪比别处晃得更急,像是有什么东西正拨开稻秆往这边来。
空气里的稻花香突然变得稀薄,只剩下心跳撞着耳膜的“咚咚”声,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,衬得这片田野格外寂静,静得让人头皮发麻。
终于,一个戴着斗笠的身影从稻浪里慢慢浮出来。
斗笠是旧竹编的,边缘磨得有些毛糙,露出里面暗褐色的篾条。
那人肩上扛着把锄头,锄刃上的铁锈在阳光下泛着斑驳的光,一看就用了许多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