城北那座旧棉纺厂,藏在城市边缘的荒僻地带,七年前曾是岑家叩开川中大门的第一块砖。
那时厂子早已是风中残烛。
车间里的老机器锈得转不动轴,仓库的铁皮顶漏着天,墙角的蛛网结了一层又一层。
当地老板蹲在传达室抽完最后一根烟,在转让合同上摁下红手印时,指腹的老茧蹭过“岑”字的最后一笔,像是把半条命都交了出去。
岑家砸下的钱像场及时雨,推土机轰隆隆碾过积灰的厂区,三个月后,新砌的红砖围墙圈住了更大的地盘,德国产的气流纺纱机从港口直接运进车间,锃亮的金属外壳在阳光下闪得人睁不开眼。
最忙的时候,这里是座不夜城。
凌晨五点的厂区,大铁门总敞着道缝,混着棉絮味的热风从里面涌出来,裹着纺织女工的笑骂、机器的轰鸣、还有食堂飘来的馒头香。
车间里的灯永远亮得晃眼,气流纺机转得像陀螺,棉线从锭子上飞出来,在空气中拉出无数道银亮的线,织成一张看不见的网,网住了几百号人的生计。
那会儿连周边的早点摊都跟着沾光,凌晨五点的路边,穿工装的工人捧着热豆浆蹲成一排,鞋上的棉絮落在地上,被风卷着滚向厂区,像群白色的小耗子。
可今夜,这张网像是被突然抽走了所有丝线。
下午三点,厂长的声音在扩音喇叭中绕着厂区转了一圈:“厂房翻新,放假两天!明天起不用来上班,工资照发!”
大家都觉得蹊跷,上个月刚换了新的除尘系统,车间的地面上周才刷过漆。
但没人敢问为什么……
有人看见厂长办公室来了两个穿黑西装的男人,手插在裤袋里,眼神冷得像冰,谁都看出这“放假”不是商量。
纺织车间的女工们互相使着眼色,把没织完的布卷匆匆收好。
老杨师傅摸了摸他管了五年的梳棉机,金属外壳还留着白天运转的余温,他想说句“机器得空转着保养”,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……
主管正站在门口,盯着手表倒数,看见谁磨蹭就皱眉头,那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。
连最想多挣加班费的老张,捏着搪瓷缸的手紧了紧,终究还是跟着人流往外走。
黄昏时,最后一个工人走出大铁门,铁锁“咔哒”一声扣上,像是给这地方上了道封印。
风从围墙外钻进来,卷起地上的碎棉絮,在空荡荡的车间里打着旋。
曾经震得人耳膜发疼的机器全哑了,气流纺机的锭子停在半空,像群被抽走灵魂的钢铁巨人,沉默地立在阴影里。
墙角的应急灯闪了两下,灭了,整座厂房瞬间沉入更深的黑暗。
铁栅栏上挂着的“施工重地”警示牌是新做的,红底白字,边角还没磨出毛边。
风一吹就来回晃,铁链条蹭着钢管,发出“吱呀——吱呀——”的响,像谁在暗处磨牙。
月光爬上围墙,照在锈迹斑斑的栏杆上,那些暗红的锈痕在光线下泛着诡异的光泽,倒像是凝固的血。
夜越来越深,墨汁似的黑暗把厂区裹得严严实实。
远处的路灯透过树影洒进来,在地上投下斑驳的亮斑,像块被打碎的镜子。
突然,西北角的旧仓库亮起了灯。
仓库的门缝里渗出血红的光,顺着水泥地的裂缝往外爬,在空荡的厂区里漫开一小片暗红,风过时,仿佛能听见血液流动的声音。
附近的野狗不知躲去了哪里,连虫鸣都停了。
仓库里偶尔会传出闷闷响声,隔着老远听着,像骨头砸在地上的声音。
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时刻,连星光都像被墨汁泡透,沉在旧仓库的房梁上。
金满仓被倒吊在仓库中央的工字钢梁下,悬空的身体随着铁链的微晃轻轻打转。
指尖离水泥地面只有三寸,那点距离却像隔着生死。
他能感觉到地面泛上来的潮气,混着铁锈和陈年灰尘的味道,可无论怎么蜷缩手指,都够不到那片冰冷的实感。
血液在血管里倒涌,太阳穴突突地跳,像有只拳头在里面反复擂鼓,每跳一下,脑袋里的昏沉就加重一分。
破碎的衬衫早被血渍浸成深褐色,烂成布条的袖口挂在胳膊上,随着身体晃动扫过皮肤,带来一阵刺痒。
新旧伤痕在他身上织成一张青紫色的网:
旧伤是暗青的,像没散尽的淤青,按上去是钝钝的痛;
新伤是紫红的,边缘泛着发炎的红肿,稍微动一下,就像有把钝刀在肉里搅。
右小腿那块被钝器敲出的凹陷最吓人,皮肉往里塌了一块,暗红的血珠流过大腿、躯干表面,正顺着手指尖往下滴,砸在地面的碎石上,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。
后背更难熬。
几道深可见骨的鞭痕里嵌着没清理干净的木屑,有的已经和血痂粘在一起,有的还在随着呼吸微微颤动。
每次吸气,胸腔扩张,后背的皮肤被扯得生疼,那些木屑就像细小的针,往肉里钻得更深。
他想哼一声,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,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,唾沫混着血丝从嘴角淌下来,顺着下巴滴进脖子里,冰凉一片。
缠绕着双腿的铁链泛着层诡异的幽蓝,那是长期浸在潮湿里生的锈,贴在皮肤上像块冰。
铁链每隔几秒就会发出“咔啦”一声轻响,是铁环互相摩擦的声音,顺着链条传上去,牵动天花板的滑轮组。
那滑轮组早就锈得不成样子,转轴处缺了块铁皮,发出“吱呀——吱呀——”的哀鸣,像个随时会散架的老骨头。
有时候风从仓库破损的窗户钻进来,吹得铁链晃得厉害,滑轮组的声音就变得急促,仿佛下一秒就会崩断,把他狠狠拽回更高的地方,让他离那三寸之外的地面更远。
他的视线早就模糊了,眼前总晃着温羽凡的脸,还有霞姐着急的样子。
他想喊“别来”,可嘴唇肿得像块发面馒头,只能徒劳地动了动。
额头的冷汗顺着眉骨往下淌,流进眼睛里,带来一阵涩痛。
黑暗里,他好像听见老鼠在墙角窸窸窣窣地跑,还闻到远处飘来的、像是机油和腐烂棉絮混合的怪味。
这仓库太大了,空旷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回声。
而他像个被挂在半空的破布娃娃,等着不知什么时候会落下的、更重的拳头。
不远处,岑玉茹斜倚在真皮沙发里,沙发的纹路被她慵懒的姿态压出几道深痕。
猩红的裙摆像凝固的血河,顺着沙发边缘漫垂而下,在脚踝处漾开细小的褶皱,随着她手腕的轻晃微微颤动。
她指尖捏着水晶酒杯的细柄,杯身随着手腕的转动划出半道弧线。
暗红的红酒在杯中晃出细碎的涟漪,杯壁上那枚淡粉色的唇印被酒液浸润,边缘晕开淡淡的红,像朵即将凋零的残花,与杯中的酒色缠缠绵绵地呼应着。
指甲盖上的金凤图腾在仓库昏暗的光线下忽明忽暗,凤首微微昂起,尖喙处的鎏金在转动间闪过一丝冷光。
“那家伙还没到?”她的尾音拖得极长,像毒蛇吐信时舌尖扫过空气的嘶嘶声,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慵懒,又藏着不易察觉的狠戾。
目光落在仓库中央晃悠的铁链上,金满仓的影子在墙上被拉得歪歪扭扭,像条快死的蛆虫。
黑衣保镖躬身站在三步外,头压得极低,额角的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滑,却不敢抬手去擦。
“回夫人,还没。”声音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,每一个字都透着小心翼翼的敬畏。
他知道这位夫人看似娇弱,发起火来能让整条街的狗都不敢吠叫。
岑玉茹轻哼一声,那笑声从鼻腔里挤出来,带着股子嘲讽的凉意。
涂着丹蔻的指尖慢悠悠划过杯沿,指甲尖在玻璃上留下几道几乎看不见的白痕。
“我就说嘛,这世上哪里来这么多英雄。”她抬眼瞥了眼仓库顶上漏下的微光,唇角勾起一抹讥诮,“不来倒也是明智的……”指尖猛地在杯沿上顿了一下,“可惜啊,让我在这里白等了一夜!”
黑衣保镖的喉结滚了滚,犹豫了半晌才敢低声询问:“那这个人质……怎么处理?杀还是放?”问完就屏住了呼吸,后背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浸透。
岑玉茹抬起眼,目光透过酒杯看向天窗。
那里原本漆黑的窟窿正渐渐泛起一抹鱼肚白,像块脏污的抹布被悄悄掀开了一角。
“哎……”她拖长了调子叹气,指尖在金凤图腾上轻轻摩挲,“这倒是让我有些为难了。”语气里带着点假惺惺的惋惜,“没修为的普通人可不好杀啊……死了容易,麻烦事却多,查起来像苍蝇似的嗡嗡叫。”她顿了顿,眼底闪过一丝阴狠,“活着呢,又碍眼。”
话音还悬在空气里,仓库顶上的顶灯突然发出“滋啦——”一声刺耳的电流杂音,像是有把钝刀在金属上狠狠刮过。
紧接着,“咔嚓、咔嚓”的脆响连成一片,悬挂在钢架上的灯泡接二连三地炸开。
细碎的玻璃碴子像下雨似的往下掉,有的砸在水泥地上弹起老高;有的掉落在黑夜保镖的发丝间……
他却顾不得挡,只连忙以外套护住岑玉茹的上方。
黑暗来得比眨眼还快,瞬间吞噬了整个仓库。
在彻底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秒,他看见铁链在空中晃出的残影。
紧接着,头顶传来滑轮组扭曲的“嘎吱”声,像老骨头被生生掰断,随后是铁链断裂的脆响……
“啪!”那声音清脆得像抽在脸上的耳光。
失重感瞬间攫住了金满仓,胃部猛地往上翻涌,酸水呛得喉咙发疼。
他想抓住什么,可指尖只捞到一把冰冷的空气。
后背撞击地面的刹那,“咚”的一声闷响里,浑身的伤口像是同时被点燃了,尤其是后背那几道深可见骨的鞭痕,此刻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铁丝往肉里钻,疼得他眼前发黑。
咸腥的血沫顺着嘴角往外涌,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,晕开一小片温热的红。
“抱歉,让你受苦了!”
一道带着破风之声的身影从工字钢梁上跃下,落地时轻得像片羽毛,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。
温羽凡单膝跪在地上,手指在黑暗中精准地抓住金满仓脚踝上的铁链,“咔哒”一声,锁扣被他硬生生捏开。
金满仓的鼻尖猛地一酸,眼泪差点涌出来。
可他心里比谁都清楚,这仓库四周藏着多少双眼睛,多少把刀。
“大哥!你不该来的!”他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,每一个字都带着疼,“快走啊!不要管我……他们就是想引你来送死!”
“嘘……”温羽凡伸手按住他颤抖的肩膀,掌心的温度透过金满仓破碎的衬衫渗进来,像团微弱却坚定的火苗。
“没事的。”他的声音压得很低,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,“剩下的交给我。”
黑暗里,他的眼神亮得惊人。
旧仓库的灯泡虽然在电流爆鸣声中集体炸裂,空间里的黑暗却没完全吞噬所有光亮。
晨曦正从锈蚀的铁窗缝隙里钻进来,像几柄钝刀劈开浓稠的黑暗,在积灰的水泥地上割出几道惨白的光带。
墙角的蛛网在光线下泛着银亮,被穿堂风拂得轻轻晃动,将那些悬浮的尘埃照得如同游弋的磷火。
岑玉茹斜倚在真皮沙发里,半个身子陷在货架投下的阴影里。
猩红的裙摆漫过脚踝,在地面拖出妖冶的弧度,仿佛刚从血池里捞出来。
她指尖捻着水晶酒杯,杯口的唇印被红酒晕染,转动间在杯壁画出蜿蜒的血痕。
阴影里看不清她的表情,只听见冰块撞击杯壁的轻响,与远处铁链拖地的摩擦声交织,织成一张慵懒而危险的网。
她看着温羽凡弯腰搀扶金满仓的背影,那背影在斜射的晨光里绷得很紧,像张即将断裂的弓。
金满仓的呻吟声混着铁链落地的哐当声传来,在空旷的仓库里荡出回声。
岑玉茹忽然低低地笑了,笑声裹在酒香里飘出来,带着猫捉老鼠般的玩味:这猎物竟真的自己跳进陷阱,还费心费力给同伴松绑,简直天真得可笑。
“解开了?”她晃了晃酒杯,红酒在杯底旋出暗红的漩涡,沿着杯壁留下的痕迹像凝固的血,“这温情脉脉的戏码,演完了?”
温羽凡缓缓直起身,转身时带起的风掀起衣角。
他指尖还沾着金满仓腕间渗出的血珠,红得刺眼,抬手对阴影里那抹猩红身影拱手时,血珠顺着指缝滴落在地,砸在灰尘里洇出细-->>小的红点。
“想必您就是岑夫人吧?”他的声音在空旷里有些发飘,却透着不容错辨的镇定,“抱歉,路上耽搁了些,来晚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