先前那位穿月白色制服的佣人再次悄无声息地出现,裙摆扫过光洁的大理石地面,几乎听不到声响。
她走到余宏志面前时,右腿后撤半步,屈膝行礼的动作比先前更显恭谨,仿佛面前这位老者是座需要仰视的山。
托盘里的青瓷茶具泛着温润的光泽,她先将一只敞口玻璃杯放在余宏志面前,动作轻得像拈起一片羽毛。
沸水注入的瞬间,蜷缩的茶叶突然舒展,碧绿色的叶片在水中缓缓沉浮,像一群刚被唤醒的翡翠鱼。
汤色渐渐染成清亮的碧,氤氲的热气里飘出股雨后茶园的清苦,混着点炒栗子的焦香,与温羽凡面前的红茶香气截然不同。
“来来,别客气,喝茶。”余宏志抬手时,袖口的太极图银线在光下亮了亮,他指尖在绿茶杯沿轻轻敲了敲,语气里的随和像浸了温水的棉絮,“这糕点是后厨新做的,桃花馅的,你尝尝。”
温羽凡连忙欠了欠身,右手握住自己面前的红茶杯,骨瓷杯壁的温热顺着指尖漫上来。
他举杯时手腕微颤,杯沿碰了碰唇角,红茶的焦糖香混着点奶香在舌尖炸开,不浓不烈,却熨帖得让他紧绷的肩背悄悄松了半分。
余宏志看着他浅啜的模样,自己也端起绿茶杯。
茶汤入口时,他微微眯起眼,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满足,喉结滚动的瞬间,还轻轻“唔”了一声,像是在品味那股回甘。
放下杯子时,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轻得像叹息的脆响。
“老头子我姓余,余宏志。”他指了指自己,又摆了摆手,“曼曼那丫头的爷爷,你要是不嫌弃,叫我余老头就行。”
温羽凡心里咯噔一下。
这声“余老头”听着随和,可对方指尖那枚翡翠扳指在灯光下泛着的光,还有眼神里藏着的锐利,都透着不容小觑的威严。
他指尖在裤缝上蹭了蹭,腰杆挺得更直了些:“余老爷子好。我叫温羽凡。”
“温羽凡。”余宏志把这三个字在舌尖滚了滚,像在掂量分量。他又端起茶杯,沸水氤氲的白汽模糊了他半张脸,“老头子我在瓯江城武道界混了大半辈子,不说别的,但凡有点名气的练家子,闭眼都能数出七七八八。”
话音顿了顿,他抬眼时,目光像两束探照灯落在温羽凡脸上:“看你这身手,习武怕是有些年头了吧?怎么我竟没听过这名号?”
温羽凡耳尖猛地一跳,像是被针尖猝不及防地扎了下。
余宏志那双眼看似温和,此刻却像两柄浸了水的手术刀,慢悠悠地剖开他层层掩饰的伪装。
他指尖倏地发凉,下意识攥紧了裤缝,布料被捏出几道深痕……
总不能说自己是靠个悬浮在空中的系统,几个月就从瘫子练到武徒二阶吧?那别说解释,怕是当场就得被当成疯子。
“我……我一直没跟人动过手。”他定了定神,刻意让声音放平稳,可尾音还是泄了点发紧的颤。
说完赶紧垂下眼,假装研究茶杯里晃动的倒影,不敢去看余宏志的眼睛。
余宏志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,青瓷杯沿在唇边轻轻磕了下。
他眼角的皱纹舒展了些,像是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,却又没完全松口:“嗯,习武多年却不轻易与人动手,这份心性倒是难得。”
话音落时,他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,目光却没移开,依旧落在温羽凡脸上,带着种不动声色的探究。
温羽凡刚想松口气,就听余宏志慢悠悠地补了句:“那么你师从何人?”
这一问像块石头砸进刚平静的湖面,温羽凡的心“咯噔”沉了下去。
他暗自叹气,指节都快嵌进掌心——总不能说自己的“师傅”是网上搜来的盗版拳谱和系统弹窗吧?
“没……没师傅,就自己瞎琢磨的。”他硬着头皮回答,声音低了半截,像蚊子哼。
说这话时,他甚至能想象出余宏志心里会怎么想:“这年头,靠瞎琢磨能练出真功夫?怕不是把江湖当菜市场了。”
果然,余宏志的眉峰微不可察地挑了下。
他活了大半辈子,见过的武者没有一千也有八百,哪有没师承就能练到武徒境界的?
怕不是从哪个野路子学了两招,又不敢报师门名号。
但他没戳破。
江湖路远,藏着掖着的人多了去了:
有的是怕师门牵扯恩怨,有的是师傅脾气怪不愿扬名,甚至还有些是从禁术里摸爬滚打出来的,哪敢说清来路?
余宏志缓缓颔首,指尖在茶杯上转了半圈:“哦,你倒是天资不凡啊。”
这话听着像夸赞,可那语气里的掂量,温羽凡听得一清二楚——分明是“我信你才有鬼”。
温羽凡脸上的笑瞬间僵住,比哭还难看。
他扯了扯嘴角,干巴巴地打哈哈:“啊,哈哈,运气好,运气好……”
水晶灯的光落在他发烫的耳尖上,把那点尴尬照得无所遁形。
他在心里把系统骂了八百遍,又拼命祈祷余宏志赶紧换个话题,再问下去,他那点编造的借口怕是要像纸糊的灯笼,一戳就破。
所幸余宏志没有继续纠缠在温羽凡的出身问题上,那双藏着精光的眼睛忽然柔和下来,话锋一转时,眼角的皱纹里都漾着真切的暖意:“前些天我家曼曼多亏了你出手相救,不然我这把老骨头真不知道该怎么熬。”他说着抬手拍了拍心口,指节上的翡翠扳指轻轻撞在衣襟上,发出细碎的脆响,“那丫头打小就是我的心头肉,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……”
话音未落,他喉结忽然滚了滚,像是想起什么后怕的画面,原本挺直的脊背微微佝偻了些,鬓角的白发在灯光下泛着霜似的白。
温羽凡连忙欠了欠身,掌心在膝盖上悄悄蹭了蹭汗:“余老爷子您重了。我是厂里的保安,胸前这枚徽章虽不起眼,保护厂里的人却是本分。曼曼小姐在厂里遇险,我哪能站着看?”
“诶!本分归本分,恩情是恩情。”余宏志猛地摆手,银白的眉毛挑得老高,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执拗,“你救了曼曼,就是救了我余家的半条命,这份恩必须谢。”
说着他微微侧头,目光往客厅角落一扫。
站在博古架旁的老管家像是接了无声的指令,那双始终垂着的眼皮轻轻抬了抬,迈着堪比钟表齿轮般精准的步伐走上前来。
他从熨帖的西装内袋里取出个黑色丝绒盒子,开盖时发出“咔嗒”一声轻响,随即把一张泛着冷光的银行卡轻轻放在茶几上。
银行卡与大理石桌面碰撞的瞬间,反射出的光斑在温羽凡脸上跳了跳。
温羽凡瞳孔猛地一缩,那抹银灰色的长方形在水晶灯下亮得有些刺眼,边角的芯片闪着金属特有的冷芒,像块突然落在眼前的冰。
“这里面是一百万。”余宏志的声音像被温水泡过,软乎乎的却带着分量,“说是谢礼,其实连曼曼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。小伙子你别嫌少,权当是老爷子我的一点心意。”
“一、一百万?”温羽凡的喉结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了下,声音发紧得像拽紧的弦。
他盯着那张薄薄的卡片,脑子里突然炸开些零碎的画面——医院缴费单上刺眼的红色数字,出租屋米缸底结着的硬壳,还有表哥杨诚实每次塞钱时,袖口磨出的毛边。
这些画面跟眼前的银行卡一撞,竟让他鼻尖有点发酸。
他想起几年前签下房贷合同时,售楼小姐递来的计算器上跳动的数字,也是一百万,却要用二十年的早出晚归去填。
而现在,这张能抵他半生房贷的卡片,就这么轻飘飘地摆在眼前。
“这、这太多了……”温羽凡的声音有点发飘,指尖悬在半空,既想碰又不敢碰,指腹因为用力而泛白,“我就是做了该做的事……”
“在你是分内事,在我是救命恩。”余宏志打断他,语气里的温和裹着不容置疑的威严,“曼曼的平安,可比这一百万金贵多了。拿着吧,让你收下你就收下。”
温羽凡的视线在卡片和老人脸上来回打转。
水晶灯的光芒落在卡片边缘,折射出细碎的光斑,晃得他眼睛发酸。
胸口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,一半是突如其来的狂喜,一半是难以说的羞愧……
他明明该推辞的,可那句“我不要”却像被粘住了似的,怎么也说不出口。
掌心不知何时沁出了汗,他盯着卡片上自己模糊的倒影,忽然想起昨夜咳在纸巾上的血丝,想起老中医那八百块一次的诊费,想起表哥总说“别省着”却自己啃冷馒头的模样。
“那……那我就……”他的声音有点发颤,像被风吹得摇晃的烛火,指尖终于触到了卡片的边缘,冰凉的触感顺着神经窜上来,激得他打了个轻颤,“我就收下了?”
余宏志笑着抬了抬手:“拿着吧。”
温羽凡捏起卡片的瞬间,感觉那薄薄的塑料突然变得千斤重。
卡片边缘硌着掌心,像块滚烫的烙铁,烫得他指尖发麻。
他飞快地将卡片塞进裤兜,布料下的硬挺触感让他心跳得更快了,脸上却烧得厉害,连耳根都泛着红。
就在这时,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余宏志端起茶杯的手顿了顿,那双始终带着笑意的眼睛里,掠过一丝极淡的异色。
那神色里没有明晃晃的鄙夷,却像层薄冰,轻轻覆在眼底,透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审视。
温羽凡的心猛地一沉,攥着卡片的手指下意识收紧,指节泛白。
他忽然明白,这一百万不仅是谢礼,或许还是场不动声色的考验,而自己刚才那副急于接受的模样,大抵是落了对方的眼。
不过,余宏志很快便调整好了表情。
他眼角的笑纹里盛着恰到好处的温和,指尖在青瓷茶杯沿轻轻摩挲着,再次开口时,声音里添了几分郑重:“以你的身手,在工厂里当保安着实屈才了。”他抬眼看向温羽凡,目光在对方洗得发白的保安制服上顿了顿,像在掂量这块璞玉的分量,“怎么样?要不要来余家做事?待遇方面,绝不会比你在厂里差。”
话音落地时-->>,客厅里的水晶灯恰好晃过一道光,映在他指间的翡翠扳指上,泛着温润的光泽。
那语气听似随意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底气——仿佛只要他开口,就没有拒绝的道理。
“啊?来余家?”温羽凡握着茶杯的手指猛地收紧,骨瓷杯壁的凉意顺着指尖窜上来。
他下意识地挺直脊背,椅背上的丝绒面料被蹭得发出细微的声响,眼里的惊讶像投入湖面的石子,荡开层层涟漪。
余家的财力他是见过的,光停车场里那排豪车就够抵他几十年工资。
真要是来这儿做事,别说医药费,恐怕连复仇的启动资金都能轻易凑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