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日清晨,天刚蒙蒙亮,东边的天际线洇开一抹淡粉,像被孩童不小心打翻的胭脂盒。
第一缕阳光挣脱云层的束缚,斜斜地掠过老旧居民楼的屋顶,给瓦片镀上一层金边,沉睡的城市在这温柔的光线里渐渐舒展筋骨。
楼下突然传来“突突突”的引擎声,带着点老旧机械特有的震颤,打破了清晨的宁静。
是杨诚实的面包车,车身上的锈迹在晨光里泛着斑驳的光,像幅没干透的水彩画。
这声音温羽凡太熟悉了,过去一年里,无数次在医院楼下、出租屋巷口响起,此刻听来,比任何闹钟都更让人清醒。
新的一天,真的要开始了。
车门“吱呀”一声被推开,杨诚实的身影出现在晨光里。
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工装外套,袖口卷到小臂,露出结实的胳膊,快步往楼道口走时,皮鞋踩过积着薄露的水泥地,发出“嗒嗒”的轻响。
“羽凡,准备好了没?”他在门外就忍不住喊了一声,声音被晨雾滤得格外清亮。
温羽凡坐在轮椅上,早就在门口等了。
门一打开,杨诚实的笑脸就撞了进来。
他几步跨进门,半蹲下身,后背挺得笔直:“来,上背。”
温羽凡趴在他背上,能闻到工装外套上混着的机油味和淡淡汗味,这味道让人心安。
杨诚实的胳膊稳稳圈住他的腿弯,起身时膝盖发出轻微的“咔吧”声,却没晃一下,脚步沉稳地往楼下走。
台阶上还凝着些霜,有点滑,但杨诚实每一步都踩得很实,呼吸渐渐粗重起来,却始终没松劲,像托着件稀世珍宝。
到了车边,他小心翼翼地把温羽凡放进副驾驶座,又转身从后备箱里拿出轮椅。
折叠轮椅时,金属关节发出“咔嗒”的脆响,他动作麻利却不粗糙,将轮椅仔细塞进后排,连边角都捋得顺顺当当,生怕磕着碰着。
坐进驾驶座,杨诚实从仪表盘旁拎过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,递过来时还冒着白汽:“拿着,刚从巷口张记买的。”
塑料袋入手温热,隔着薄薄的塑料,能摸到里面圆滚滚的轮廓。
温羽凡还没开口,肚子先“咕噜”叫了一声,响得在安静的车厢里都有了回音。
昨天只啃了两根生萝卜、扒了半锅米饭,此刻早就空得发慌。
“饿了吧。”杨诚实笑得眼角堆起细纹,指腹在塑料袋上蹭了蹭,“知道你现在能吃,特意多买了些,整整二十个,管够。”
他这话里藏着点私心。
昨天郑小燕还念叨“吃太多伤肠胃”,可杨诚实总觉得,羽凡这一年瘦得脱了形,能敞开肚皮吃,是好事。
人是铁饭是钢,能吃才能扛住事儿,哪来那么多讲究?
温羽凡接过来,打开塑料袋的瞬间,浓郁的肉香混着葱花的鲜气涌出来,钻进鼻腔里,勾得喉结忍不住上下滚动。
他拿出一个,白胖的包子还烫手,咬开松软的面皮,滚烫的肉汁瞬间在舌尖炸开,肥瘦相间的肉馅裹着酱香,混着暄软的面香,顺着喉咙滑下去,暖得胃里一阵发颤。
“慢点吃,别烫着。”杨诚实发动车子,方向盘在他手里转得平稳,眼睛瞟了眼副驾驶座,见温羽凡吃得狼吞虎咽,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。
温羽凡嘴里塞得满满当当,含糊地“嗯”了一声,又抓过一个包子。
面皮的温热、肉馅的鲜香,还有塑料袋传来的暖意,在晨光里交织成一股踏实的力量。
他知道,这不仅仅是二十个包子,是表哥沉甸甸的心意,是让他能挺直腰杆走进新地方的底气。
面包车缓缓驶离小区,轮胎碾过路边的落叶,发出“沙沙”的轻响。
杨诚实没再多说什么,只是偶尔从后视镜里看看温羽凡,眼里的关切像车窗外的阳光,安静却温暖。
温羽凡三口吃完一个包子,指尖沾着点油星,望着窗外掠过的街景,心里清楚——今天的面试,他不能搞砸。
为了表哥这份心意,也为了自己脚下这条重新踏实地的路。
乘风机械厂坐落在瓯江城的近郊,从温羽凡住的那片老旧出租屋出发,杨诚实那辆除了喇叭不响哪儿都响的面包车,得摇摇晃晃跑上二十分钟。
车刚驶离巷口时,轮胎碾过坑洼的水泥地,发出“哐当哐当”的声响,像谁在车厢里藏了串没系紧的钥匙。
杨诚实把车窗开了道缝,清晨的风灌进来,带着点街边早点摊的油条香,混着面包车发动机特有的汽油味,在狭小的空间里缠成一团。
车窗外的风景像被按了慢放键,一点点变着模样。
起初是挤挤挨挨的老楼,墙皮剥落的阳台上挂着褪色的床单,晾衣绳上的袜子被风吹得晃来晃去;
过了几个红绿灯,高楼渐渐稀疏,换成了低矮的厂房和仓库,灰色的水泥墙面上刷着“安全生产”的红色标语,风吹过空旷的厂区,能听见铁皮广告牌“哗啦啦”的响。
“快到了。”杨诚实突然开口,方向盘轻轻一打,面包车拐过一道弯。
温羽凡抬眼时,正撞见阳光从云层里漏下来,在远处一片灰蓝色的厂房顶上铺了层金。
最先闯入视线的,是厂门那组两人多高的石雕字——“乘风机械厂”。
五个字是用青灰色的花岗岩雕的,笔画深凿,棱角分明,阳光照在上面,凸起的笔画闪着冷硬的光,凹进去的地方却藏着阴影,像沉淀了几十年的时光。
字的底座上积着点去年的落叶,边角处有细微的磨损,看得出来有些年头了,却更透着股扎实的劲儿,仿佛这五个字往这儿一站,就能扛住岁月里的风风雨雨。
“这字刻得真有气势。”温羽凡忍不住低声说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膝盖上的薄毯。
杨诚实笑着点头:“听说建厂时就立在这儿了,几十年没动过。”
车再往前挪了挪,厂区的全貌慢慢铺开。
围墙是深灰色的水泥墙,足有两人高,墙顶拉着带刺的铁丝网,风吹过网眼,发出“呜呜”的轻响。
墙面上刷着一行白漆大字:“以质取胜,乘风远航”,字体刚劲,只是经年累月被雨水冲刷,有些地方泛了黄,却更显厚重。
墙内隐约能看见高耸的厂房,铁皮屋顶在阳光下泛着冷光,此起彼伏的机器轰鸣声从里面钻出来,不是那种刺耳的锐响,而是低沉、持续的“嗡……”,像无数台巨大的心脏在同步跳动。
偶尔有穿着蓝色工装的工人从厂房里出来,手里拎着工具包,脚步匆匆地往另一处车间走,裤脚沾着点机油的黑渍,却个个脊背挺得笔直。